“是么?”江承允怪道:“他母亲是什么人?”
这个问题简青就回答不上来了,好在很快李峋就带着消息来见江承允了。孟益谦的信息并不难搜寻,原来他便是前朝名将孟延业的儿子。二十年前孟延业因为不肯归顺新庭被皇帝诛杀,将军府被封,怀有身孕的孟夫人也被赶了出来,从此流落街头独自生下孟益谦并抚养长大,后来又替他请了一位师父,教他演武习文,如今他们落魄如此,周围的街坊邻居已经没人知道他们是谁。
李峋说完这些心中忍不住感慨,当年被杀的人实在太多了,以至于连他这个一直跟随皇帝打天下的老臣都觉得有些齿冷,只是这些感慨他丝毫都不敢在脸上流露,只静默等待着江承允开口。
江承允却没有说话,缓步踱到窗前站了一会儿,又在室内走了几步,若有所思地捻着一盆兰草的叶子,沉思道:“有了孟益谦这么个人,我才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李峋不解其意,问道:“不知景王明白了何事?”
“人才并不难求,难求的是人心。”孟益谦转过身看着李峋,微笑道:“我想起前几日李相还跟我说,现在沽名钓誉的人很多,可如今看来无论是沽名钓誉,还是当真隐身避世,这些人的心都不向朝廷,不认同朝廷,甚至敌视仇恨朝廷。倘若人心归附,沽名钓誉的人何至于视入仕为耻,又怎么会有痛恨朝廷的人视朝廷为贼呢?”
李峋万万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间既惊异又欣慰,虔诚恭敬道:“景州有景王是一方百姓之福,有景王这句话何愁无才可求。”
江承允很复杂地笑了一下,挥了挥手道:“你下去吧,此人你就不必管了,剿匪的事你多上点儿心。”
“是。”李峋望了他一眼,行礼倒退着走了几步,转身出去。
这一日江承允显得有些神思游荡,以往从书房出来后必定要和江成过过手舒展筋骨,今日简青跟在他身后,却发现他走的不是去书房的路。夜色深重,江承允负手缓缓前行,简青和江成在后面远远跟着,一直走到了凌霄楼,那是王宫中一处很僻静的所在,站在楼上能看到很远的地方。
江承允缓缓上了楼,来到高处独自凭栏远望,夜空漆黑,如宝石一般的星子点缀其中,夜色下是连绵的青山,山河都已沉睡,只显出一道道或浓或淡的墨影。简青站在阁楼一角,冷眼望着他目光湛然的侧影,想起了他今日对李峋说的那番话,心里一时复杂难解。她隐隐觉得他和身处京城时有所不同,可细细想来其实又没什么不一样,这个人会是临川王的劲敌,也终将会是她和简宁的劲敌,但不论如何此时总得依附于他。
正在简青神思不属的时候,江承允却突然向她这边微侧了脸道:“简青。”
简青一惊,立即走了过去,就听江承允道:“之前你说是孟益谦的母亲不想他入仕,那么他自己呢?”
简青想了想道:“比起他母亲他对朝廷似乎并没有太多仇恨。”
江承允闻言微微一笑,思索了一会儿才道:“他是遗腹子,既没有亲眼见到家破人亡,哪来那么大的恨呢。我是问他是否有想入仕的心。”
“这个……”简青回想孟益谦的言谈,皱眉道:“言语间似乎不排斥,但也不热衷。”
江承允点点头:“那我倒要会会他。”
过了几日,江承允处理完政务换上便衣,竟让简青带路,纡尊降贵径直去孟益谦的住处了。简青对此有些意外,十分好奇他见了孟母那张冷脸会有何表示。果然一到孟家,孟母一眼就认出站在江承允身后的简青,脸色立即就冷了下来,冷声冷气地道:“你怎么又来了?”
简青尴尬的笑笑,看了看江承允道:“伯母,这位是景王,是他想见你们。”
孟母闻言望向江承允,一张脸麻木的如同一块白板,撑着拐杖缓缓矮身就要跪下。江承允却快她一步,不等她弯腰,就将她扶住,笑道:“孟夫人身体有恙,不用行这些虚礼了。”
孟母木着一张脸道:“多谢景王体恤,景王要也是来找我儿子的,恐怕要白跑一趟了,他今天出去了。”
江承允微微一笑,对她冷漠如霜的态度浑不在意,一边踱步到堂上主位坐下,一边道:“本王今天不是来找他的,是找你的。”说着含笑望着她。
“找我?”孟母似是大感怪异,奇异地瞟了他一眼,又将头扭了过去,不客气地道:“我一个衰朽的老妇人,不知景王找我做什么?”
江承允不紧不慢道:“因为你是孟将军的夫人。”
孟母闻言倏然转头向他望了过来,一双浑浊的眼睛大张,目光中满是激动和未释的余恨,声音陡然发颤道:“我是孟延业的夫人又怎么样?这一点我从来都没有隐瞒过谁,难道景王今天来是要把当年没杀完的人再杀完么?!”
“你误会了,”江承允见她神色激动,正色道:“我今天来只是想和你说几句话。”
孟母冷笑一声,似讥似嘲道:“不知道景王纡尊降贵来此,有何请教?”
她神情激愤,言语如同在冰天雪地里冻过的铁块一般,又冷又硬。江承允却似乎并不在意,心平气和地望着她道:“孟夫人,天下没有不亡的国,殉国的臣子也并非孟将军一个,然而国亡家不亡,过日子都是要往前看的,老往后看人就容易陷在过去,若总是这样不走出来心就容易窄。”江承允望着孟母,放低了声音道:“心窄了路也就窄了,孟夫人,若是你一人,这自然也是一种活法并没有什么不好,可要走下去的并不是你一个人,你说是不是?”
孟母没有说话,甚至连眼皮也没有眨一下,只是谁都能看得到她拿住拐杖的手在发抖,那是极力压制内心波动,竭力保持平静才有的样子。
江承允只当没看到,仍是如闲聊家常一般,缓声道:“这是我要和你说的第一句话。第二句话,我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孟母眼睛冷冷望着对面墙上:“景王想问什么尽管问便是。”
江承允道:“既然你无心让令公子走上仕途,又为什么要费尽心血培养他演武习文?”
孟母拿着拐杖的手微微一抖,只是冷脸不答。江承允似乎也不需要她的回答,缓缓道:“如果我想的不错,必定是孟将军对令公子期望甚深。他的身上流着孟将军的血,自然当秉承孟将军的志向。孟夫人,”江承允放低了声音,深深地看着她,沉声道:“我知道你恨朝廷,恨它杀了你的丈夫,恨它让你半生颠沛流离,也恨它让你的儿子没有了父亲。你的恨当然应该,对一个普通人来说这世上没有什么比这些更苦的了,但我想你或许被仇恨折磨的太久了,以至于看不到其他的东西。你别忘了你是孟将军的夫人,你有帮助他重振家业的责任。”
说到这里孟母嘴唇已经忍不住哆嗦,一双饱阅风霜的眼睛因内心的激荡,变得仿佛受了潮一般。她早已记不得自己这双干枯的眼睛有多久没有这么湿润过了,这样在人前如此激动竟让她有些羞耻而不知所措。
从来没有一个刽子手会对受害者说恨他是应该的,家破人亡的痛,流落街头的苦,原本都刻在她那张才到中年就已催枯老朽的脸上,此时却化作一层雾气,快要流了出来,然而她很快就镇定下来,只道:“民妇多谢景王跟民妇说这些。”
江承允闻言面色舒缓了下来,知道话说的差不多了,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放在桌上,站起身诚恳道:“我敬佩孟将军,也同样敬佩孟夫人,以身殉国是忠,负重前行是勇,让令公子投效朝廷并不是耻辱,而是孟夫人的智慧。孟宅的那块门匾就在本王宫中,本王希望有朝一日,孟家子弟能够亲手再将它挂回去。”说着径自迈步走了出去。
简青站在原地向桌上的那张纸瞟了过去,发现那居然是孟宅的地契,她看了眼怔忪的孟母,自己也有些心不在焉,等反应过来跟上去时,江承允已经出了篱门。
两人刚走到巷口,恰巧碰见了刚从乡绅家回来的孟益谦。孟益谦看见简青从他家出来倒有些诧异,一边向简青打招呼,一边看了眼江承允,对简青道:“简兄刚才可是去我家了?”
简青心不在焉,点点头勉强提醒道:“孟兄,这是景王,还不快行礼。”
孟益谦微微一愣,看向面前这个身着月白长衫的人,旋即向他行礼。江承允微笑地看着他,一双极具穿透力的目光落在他的眼睛上,只觉得此人外表寒素却气蕴内敛,待他行过礼后温言道:“孟公子,你的那卷书还一直放在本王的案上呢,本王始终期待着和你把臂长谈的那一日。”说完这一句对着他笑一笑,便走了,只留下孟益谦望着他的背影在那里兀自沉思。
这一夜简青没有睡好,睁着眼睛在黑暗中熬了半夜,直到偷偷喝了点酒,才能昏昏沉沉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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