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赫自是听不见这些腹诽,或假作不闻不知,接言道:
“诸位高朋闻达各界,斐然名声。但还望请见谅,容我多言,再为各位逐座介绍一番。”
主家言下之意如此便明了,座上虽都是客,却也是分了主次本末。而世间就有如此的规矩:不消说出来,也可隐在字句里;不需言明白,偏就人皆可了然。
宴上首座自然是那副生面孔,粗看其人年岁约近天命,收拾打扮妥帖得体。费铎因职业缘由与各色人群多有交道,端是见过许多面孔,年岁阅历也堪可助他识得人了。他只觉得这人精细,非是吹毛求疵、锱铢必较之细,而是举止间自如、寻不出破绽的精。如此,要么是教养气质使然,要么是修炼日久已致成习惯,恰如其人面相轮廓,圆润而不见分明棱角,发间隐约见银丝缕缕,却不刻意遮掩。衣着鞋履、裁剪料子乃至那眼角皱纹都透着恰当,周身仿若散出绵绵气力在游说众生贴服。
郝赫称他作濮先生,双名伯思,听言亦是海外归来人士。费铎记忆里的抓手使了各种解数方在角落里翻检出这名姓,恍悟这濮先生似是翁伯韬的座上客。翁公主政地方宣传事务多年,过往也只是偶在他处闻听濮伯思其名,却未见其人。今日其人在座,费铎才得机会把名姓对回本尊真身。
濮伯思先点首谢过主家介绍,再微微欠身离座,面上粘着抹和善笑意,逐次致意其他在座宾客,众人自又是纷纷回礼,这一番往来方才完毕。
费铎思量,其次便是身畔这女子了,不由得正了身子,像要候着甚重要消息,心里虽笑自己这好奇心其实根本了无缘由,却忍不住余光又再偷瞥一眼。未料那女子似有感应般恰恰发觉,斜侧了身子对费铎假作嗔目,旋即又自行开解蹙眉,化作了一笑消解。
很快这笑就又她被添上些许客套,印在其他宾客眸上。盖因郝赫刚介绍得这女子名姓身份,仿佛她需以笑回应在座诸人,才可尽显亲近。可惜那笑虽讨得他人欢好,却失了本性真意。
这女子名唤吴雅芙,年前方自沪上返回庐城,专做非诉律师营生。费铎知这行当多与商贾往来联络,寻常差旅辗转、舟车劳顿颇繁,执业还需兼知从商经营门道,不想这女子貌似平平无奇,却是个厉害角色。
吴雅芙观之应是与费铎相仿年岁,今日赴宴并未作精心装扮:鬓发侧分自额前,再梳至脑后只系一马尾,尾梢垂在颈脖处,轻扫掉了彼处光亮,淡淡投了那马尾阴影轮廓代之,那阴影里又埋了条金色链子,链子环绕脖颈,穿了串草叶形状玉饰坠在前胸,那草叶玉饰包了金边,贴着她暗朱色的宽袖连身裙,随她呼吸动作微微起伏,似日暮余晖里水面飘零之残叶。
费铎回忆不起曾听过这女子名姓,更不消说有甚龃龉,吴雅芙宴前却对他语带机锋,费铎颇不能解。又思想起这女子实晓得傅兰慈底细,对主客身份似也不生疏,傅兰慈亦是开宴时便料知濮伯思宴上可能消遣于他,如此岂非其余众人一早便互知身份,只其一人被蒙在鼓里。转念想,郝赫聚了自己在此不过做一陪客,无甚欺瞒必要,恐是自己杯弓蛇影,实在多虑了。
于是,自吴雅芙之后,费铎并傅兰慈也一一被主家报了身份来历。
宾主各自问候已毕,郝赫将沉在身侧酒杯举至身前,自又是附上一套群贤毕至以致蓬荜生辉说辞,而后杜举扬觯,饮尽了杯中酒。众人亦皆拍手称善,便都随着空了酒杯。
郝赫自山县寻得家厨,非要做得什么珍馐大菜,是需其尽力还原山县菜式本味。味道,几乎可称是奇诡的存在了,发梦或想象皆是无味,确凿的念想却是可以寻味的。冬日姆妈腌渍的肉是有味的,老朝的烟袋亦是有味的,味蕾和嗅觉合谋编下致密的网,百般滋味是这网里的饵,人究竟是逃游不开的。费铎觉得,其实人倒像这锅子里吸饱汤水的油豆腐,融合了各种味道,乃至味之相近相克便决定着关系的远近亲疏。古语所谓人以群分,而这人群或许需以味定。
过往山县巨贾专业盐、当、茶、木四行,家府私厨举炊均喜盐油、好颜色、重火功,寻常烹饪惯以燉、烧、蒸、熏之法留食材本味。郝赫府上庖人便是萧规曹随,连那一品锅的锅子都是自山县专带来庐城。
当下,恰当的火候使锅子里的鸡、鱼、五花纷纷展了身子,蛋饺子并那豆腐缀在其间与肉香互借了味道,锅底铺陈的菜蔬自也不甘其后,随着将沸汤水发散清欢气味。这混合的鲜香气味和着蒸腾的氤氲,片刻便飘了满屋。
听郝赫方才言说,濮伯思籍贯鸠市,虽漂泊离乡多年,这一席故土滋味应是颇和他心意。庐城席上有不言传的规矩:晚辈之于长辈,下级之于上级,有求于人者之于被求于人者,敬酒者皆要持杯到尊者近前专饮一杯。濮伯思坐得上座,宴酣时已是与众人飞觥走斝,遍饮一巡。
然纵是已值酒酣耳热之际,濮伯思身上罩着的那层精细却是褪不去的,像层软甲能护着他的心口要害似的。费铎虽不晓濮伯思为人,他却是懂得郝赫的。这濮伯思纵是有些来历,闻之也不过白丁出生,以郝赫细密心思,安能就让他在这宴上坐了首座?
费铎心下念着事儿,手上动作也慢了,神游时自是顾不及周遭反应,也正逢着傅兰慈一盅清酒敬到近前,他竟是一时没有察觉。那掮客没得着费铎回应,面上倒是既不添愠色也不加尴尬,只一边把手上酒器压得低了,一边偷目观看费铎目光方向。只这一眼便有了计较。傅兰慈当下暗忖,莫怪费铎不知濮伯思来头,自己也是借得消息灵通,也才能晓得其中往来情由。但见今日濮伯思被安排得如此位置,恐怕日后还要多有交道。
此间二人正自顾思量,不防边厢传来一女子声音,
“方才未及顾着,让傅生举杯久等。”
音虽不高,却足可点醒费铎并兰慈二人。二人举目来看,说话之人正是旁座的吴雅芙。但见吴雅芙梨涡浅笑,双手捏合似玲珑小脚粽儿般托了那酒盅的底,盅内酒已满斟,专候着傅兰慈回应。
当下傅兰慈仍是虚朝着费铎方向,听得这女子说话,心下已是明白了几分。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也不改方向,只默默重新举了那本已压低的酒器,似把吴雅芙方才话语全融进了酒里,冷声说一句,“先干为敬”,仰首空杯,也是利落。
吴雅芙见状,笑意更甚了些,一双杏眼几近弯成眉月,也只添一句,“初回庐城不久,还望傅生照顾”,便也不再等回话,自顾将这杯中酒和了那面上笑,一饮而尽。
费铎夹在二人中间位置,知吴雅芙是在周全自己,解他出神未及酬酢傅兰慈的尴尬。然而当下却非道谢时候,权衡之下,自己还是先需回敬傅兰慈。
随后,费、傅二人又将手间杯酒饮尽,自是各权作无事般。傅兰慈这厢点到即止,仅揶揄费铎积得好人缘,同时不忘再提醒他宴后留步之事。随后二人一番场面话应付,实是自作礼数周到,若在无干系旁人听来,不过是二人干笑一阵罢了。
本站域名已经更换为m.adouyinxs.com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