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阳光煌煌照着熙熙攘攘的三山街,驱走了初春的寒气。整条街的人们热络起来,相互作着揖,闲聊家常。饭铺和食摊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像踩着韵律的说唱,有种悦耳的节奏。众生喧哗中,从远处冒出的一点小骚乱,忽而迅速扩散开来,伴随着人们口口相传的一句话,竟盖住了街道原本的声音。
“秦家婆娘来闹啦!”
人们看到,一位中年妇人正气势汹汹地踏步而来,神情如狼似虎,目光如炬如电。身后跟着的八个伙计同样昂首阔步,走得虎虎生风,几人手中还拎着木棒皮索。围观的人知趣地给他们让出道来,纷纷顺着他们的行进方向眺望,猜测即将倒霉的会是什么人。
答案很快揭晓,一行人的目标是三山街最大的书坊——世德堂。
世德堂临街的一面同样是两层楼房结构,但门宽墙阔,气势更胜过秦家,大门两侧还有红漆梁柱,垂花倒拱。从门口望进去,前面整整一间房俱是书铺,后院才是刻版制书的工坊。两个伙计守在书铺里,十来个客人正专心致志地挑书,一道门框似乎把外面的嘈杂声隔绝掉,直到秦夫人一伙闯进来,他们才恍然惊起,茫然看着眼前的一切。
按照事先安排的计策,两个伙计们把住门口,阻止外人进入,秦夫人一马当先,率领其余六人攻入阵地。见里面还有客人在发呆,秦夫人只一瞪眼,那些人哪里还敢多留,立刻溜之大吉。
“叫你们东家出来!”秦夫人向伙计大喊:“唐克那厮,你莫不是要做缩头乌龟?”
早有伙计到后面去通报了,片刻后,世德堂东家,那个叫唐克的老头铁青着脸走了进来,一面怒道:“秦夫人,你我俱是同行,你到我坊中大闹是何道理?”
唐克年纪和秦老板相仿,但面色更红润富态,大约是财力丰厚的缘故,一身穿的黑色绸缎衣衫油光水滑,头戴一顶高脚四方巾,十分有儒商的风度。他走到离秦夫人只有几步距离的地方站定,怒目圆睁,神情倨傲,身后十多个伙计也从两边围上来,成扇形包围住秦夫人。
看这情形,一场群架是免不了了,张牍心里慌乱起来。他从小是别人口中的乖小孩,好学生,从未参与小混混们的争斗,没想到回古代还要参加群殴活动。他四下里瞄了一圈,看准了墙角里摆放的一张圆凳,想着一会儿动起手来,他先冲过去抢来防身,打不打到对方无所谓,保护自己才是首要任务。
“小张子,一会儿动手了,你就出去叫外边的伙计进来帮忙。”站在旁边的李大嘴悄悄对张牍说。张牍知道他是好心叫自己躲开,便向他投以感激的目光。这时,黑皮贼眉鼠眼地向两人瞟了一眼,脚下则开始慢慢后退。李大嘴鄙夷地瞪着他,又对他捏紧了拳头,吓得他赶紧停住了脚步。
这回完了,张牍心想,对方人多不说,己方还人心不齐,这仗怎么打都是输的。等会儿干脆撒腿就跑吧,丢脸就丢脸,自保才要紧。
外面的喧闹声更大了,想来门口已经来了许多围观群众。在任何时候,观赏别人撕斗都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乐事,尤为广大群众所喜闻乐见。相比起来,屋子里就安静多了,大家都站在自己位置上,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只等着两方的火药越积越多,最后被一个火星引爆。
秦夫人昂起头,细细打量了唐克一眼,冷笑一声,开口说道:“唐老爷,你好不识相!我是来救你,你却这般招呼我!”
救......救人?
别说唐克和世德堂的伙计,就是秦家一方也是一脸懵圈。大伙互相确认了下眼神,确定都不知道秦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秦夫人从袖口里掏出一本书,正是世德堂翻刻张牍的小说,翻开第一页,递到唐克面前。
“请问唐老爷,这红框里印的什么话?”
“你明知故问,这是我们书坊的牌记,警告一些宵小之辈,不可翻刻覆版。你家难道没有么?”
张牍闻言不禁向他张望了一眼,见他面色如常,神态傲然,心下感叹,古今盗版者还真是一样的无耻嘴脸,当着我这原作者的面咒骂自己,也是不信因果报应了。
“你读一遍。”秦夫人仍然冷笑着说。
“你这妇人!我唐家可不是你撒野的地方。”唐克抬起右手,招呼身后的伙计上前,一步步紧逼过来。
秦夫人面无惧色,冷笑一声道:“好,你不念,我念。”跟着收回手里的书,捧在面前,一字一句念起来,“大明世德,堂刻彼翻,印者虽远,必行究止。”
张牍顿感疑窦丛生。怪了,她的断句怎么跟正常的读法不一样?他疑惑地看了看秦夫人,心里想着,正确的读法不应该是大明世德堂刻,彼翻印者,虽远必行究止?意思类似于现代的版权声明,虽远必究之类的话么?
跟张牍一样觉得奇怪的是唐克,他笑着问道:“夫人读的什么?在下听不明白。”
“那我再读一遍,听清楚字音。”秦夫人也回了他一个微笑,接着,用缓慢而清晰的声调,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念了出来:“大明失德,唐克必反,应者虽远,必行就志”。
我了个去!张牍像是被人狠狠敲了一下脑袋,把之前的混沌全都敲散了,心下一片敞亮。这招简直逆天了!秦夫人专门针对世德堂定制的牌记,用秦家坊的名号就没事,只要名称换成世德堂,立马就谐音成造反宣言了。
唐克显然也听懂了,再也笑不出来,抬着颤抖的手指向秦夫人,“你......胡说什么?这些谐音字,也能作数的吗?”
秦夫人斜眼看着他,嘿嘿一笑,“唐老爷岂不闻洪武朝只因一个则字,多少人受牵连而死,此字也只是谐音而已。如今西北匪乱频起,唐老爷还敢以谐音字自陈反意,真是胆大得很呐!”
没想到朱元璋当年搞的文字狱也被秦夫人翻了出来,只因则字音近贼,朱元璋当年就杀了好几位名士大臣,要按洪武朝的标准,这个唐克够诛十族的了。
唐克一张老脸变得又红又白,看来是愤怒和恐惧正在交替占据他的情感中枢。他像马一样呼哧了几下,忽然两手重重地一拍,恍然道:“难怪你秦家坊在此书里印的牌记与往常不同,原来是故意设计陷害唐某?所谓大明秦家坊云云,别家书坊从未有这般怪异的写法。”
秦夫人嗬嗬笑起来,“唐老爷何出此言?这书是你家印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唉,罢了,罢了!”唐克摇了摇头,神情颓丧,“怪我太疏忽,只叫工匠原原本本照着你们的书抄,这才着了你的道。”
“唐老爷可是承认翻刻了我秦家的书?”
“我承认,请夫人恕罪!”唐克几乎瘫倒,一手扶着旁边的伙计,轻轻说道,言语中已满是哀求。
“此书,是我翻刻自贵坊。在下一时不察,只叫匠工照样抄录,不想无意酿成大错,求夫人念在我们两家多年街坊之谊,勿要外传!为表悔改之意,我坊翻印之书,即行撤回,并连同镂版一并销毁,已售所得,全数赔偿贵坊。”
“呵呵呵!”秦夫人露出得意的笑容,“唐大官人愿意和解,再好也没有,咱们两家是邻居,贵坊有难,我岂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原来她开头说的救人是这个意思!不去官府告发,等于让唐家欠了人情,还抓住了把柄,以后估计他们不敢再盗版了。
这计谋耍的!
张牍简直对秦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了,没想到她彪悍之外,还藏着如此深远的权谋之术。
他忽然有些庆幸自己穿越后是个平民了,要是真成了达官贵人,朝廷权臣,生活在那种无止境的权力斗争中,以他这么个现代人的权谋水平,估计活不过一个回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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