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来,喝粥,无论何时何地,咱不能苦了自己。”宁霜儿被暂时收监候审,在幽暗的牢里,宁霜儿将一个豁了牙儿的破碗送到一位盲眼老婆婆面前。
“谢谢姑娘,老身我这一辈子,临了能有姑娘送我一程,也算有福气了。”老婆婆颤巍巍地接过碗说。
宁霜儿其实刚进来,见这老婆婆身虚气短,又迟迟没吃饭,好心去劝慰一下而已。老婆婆竟然如此感激。宁霜儿环视牢房,斑驳的墙壁,阴冷的空气,还好稻草足够厚,住这样的牢房,不是重犯,就是低等的下人了。这老婆婆看样子被关在这里有一阵子了,人之老矣,生死本就在一线间,再受这等锉磨,难免会于生的意志中消沉下去。宁霜儿轻叹一口气,同样生而为人,为何有人高高在上,有人却为奴为婢,贱如蝼蚁。可纵然是江湖之中,快意恩仇之外,各门各派何尝不是在暗争高下,誓要分出个高低贵贱。从这深宫中走出后,一定要练好霜华剑,无论何时,不求与他人的较量,但求成就心之所愿,独行于天地,洒脱在世。
“婆婆您是缘何被关于此呢?”宁霜儿试探着轻声问。
“唉,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德妃尚在人世时,我是德妃的嬷嬷,她纵有百般风情,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对下人也是极好的。”老婆婆说着,用破旧的衣襟轻拭碗沿。
“德妃?”宁霜儿想起宁永宫,想起徐公子对她说的德太妃,“可是仁焕先皇的德妃?”
“仁焕先皇?那当今圣上是?”老婆婆讶然,全然不知今世为何世。
“当今是仁怀皇上的天下了。”宁霜儿道。
“仁怀皇上,是先皇第几子?”
“第二子。”
老婆婆拿粥的碗开始抖动起来,幅度竟越来越大,有米粥的汤水溢出,宁霜儿忙握住她的手。她虽年事已高,掌心依然光滑柔软,可见从前并未吃苦做过粗活儿。老婆婆的手被强行克制住,她的嘴唇又微微颤抖,满面沧桑多了丝厚重。
宁霜儿不明所以,本想问些什么,可顾及到老婆婆这想及往事的情形,到底没问出口。
“姑娘你刚问我什么来着?”老婆婆忽而又问。
“霜儿本想问婆婆缘何被关于此,若是不便……”
“啊,这个事情我也忘记了。太久远了,这些日子只记得我当初刚被关进来时,日夜流泪,后来又患了眼疾,这眼睛啊,便再也看不见了。你是位善良的姑娘,模样也定然是不错的,可惜我看不见。”老婆婆微微叹息。
“婆婆,只要心中有自己的天下,又何惧目不能视呢。”宁霜儿安慰道。
“自己的天下,是啊,本已有了心中的山原湖海,人情风物,不惧五识闭塞,不惧长眠。”老婆婆略略思索,看起来情绪稳定了些。“姑娘你又是缘何被关于此呢?”
听老婆婆的前半句话听得微怔,被老婆婆这么一问,宁霜儿说道:“我的一位朋友紫儿于宁永宫内发狂自裁,她留给我一枚被烧掉大半的迷雾笺,我将这件事进行了禀报,现下被暂时收押在此等候进一步审问。”
“这么说你并非也要被长久关押于此?宁永宫,也难怪你会被和我这个老太婆关押在一处,本以为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惦念德妃的人。”老婆婆似哭似笑,深深喘息,一口喝下了碗中剩余的米粥,继续道:“迷雾笺乃是大内秘制,连后宫都很少知道,这件事确实蹊跷。不过啊,我这一辈子,还有什么蹊跷事没见过呢。德妃乃是前朝武将家族出身,世人只道她娇媚,具文采,却不知她略通武艺,只是前朝败落后,她将此深深隐藏而已。这并非因为她甘心作降妃,我从她的眼中看到悲伤、愤怒,但最后竟然渐渐有了光彩。这样的她竟然薨逝于一场意外的走水。”
“是怎样一场意外的走水呢?”宁霜儿见老婆婆有了说的意欲,便顺着问了下去。
“仁焕皇上极宠爱德妃,为她于内苑之中建造了一座名曰揽乐楼的金碧楼台,曲栏映日,画栋飞云,珠帘垂地,辉生四壁,是为台榭池沼之胜,皇上与德妃的游览宴乐之地。一日,司天监上奏,星火侵入紫微垣内,宫廷之中恐有火灾。皇上未及修省,依然与德妃于楼台之中赏景吟歌,怎料那楼台之侧突然起火,火趁风威,向揽乐楼烧去。皇上得救,德妃却葬于火海。”
“究竟多大的火势,略通武艺也无法设法逃出的吗?”宁霜儿可以想见当时的惨烈,蹙眉问道。
“这正是我所不解的,为何她不逃?”老婆婆于言语及心神间,犹如又回到了先皇时期,露出亘久的怅然。“此后许多年,皇上对她甚是思念,常常拿出德妃带来的血玉,睹物思人。”
“血玉?什么样的血玉?”宁霜儿的心骤然收紧,仿佛直要为了这个问题静停下来。血玉乃是白玉中带着一丝红色脉络的玉器,人落葬时,会被塞入口中一块衔玉,若人刚死,一口气咽下时,衔玉进入血管密布之中,被久置成百上千年,死血渗透,血丝直达玉心,方形成血玉,血玉也因此极为罕见。若不是知晓自己身上这块血玉和身世有关,宁霜儿早就嫌晦气,将它扔掉了。
“是块圆形刻花,中间嵌"月"字的血玉。这是德妃战死沙场的祖上所制,作为家传之宝一代代传下,寓意"勇武之魂"。谁料到了前朝德妃这一代,德妃家中只有一并未从戎的独子,而德妃当时又是前朝太子妃,所以这套血玉便传给了德妃。”
“这套血玉共有几块呢?”说这句话时,宁霜儿留意到监牢外墙脚处有一人影,隐隐露出头顶,便又隐去了。宁霜儿只闲聊般问道。
“据说是四块,具体我也没见过。皇上也只有那一块,其余恐已不知下落。德妃一家去的去,散的散,德妃也去了。”老婆婆说着潸然泪下。
宁霜儿只觉一股压迫感,自心口四散而去。本在心中不是很重的身世,如今生生带来这股牵不走的压迫感,只因这初露的端倪。师父,您促成我进宫,入皇陵,经历这一切,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吧。我一直知道的,只是不想承认您会不顾我的想法,让我强面这些,不想告诉自己从前的日子已烟消云散。可若您早知道“月”字血玉在先皇手中,甚至会随先皇葬入陵寝,为何不提前告诉我,为何一定要我亲去找到这块玉呢。您和当今的皇宫到底又有什么瓜葛。
牢室内陷入沉静,老婆婆看起来昏昏欲睡,想是年纪大了的缘故,宁霜儿将她扶于草垫上休息,自己也凝神打坐运气,感受暖热的内息在身体各个关窍的流动、升腾,片刻后,阴阳相继而生,体内迸发出汩汩涌向指腹间的凉意,正要将这丝凉意散出,突然心念一动,想起身旁还有位老婆婆。虽只是打坐运息调出的凉意,但到底顾着老婆婆的身子,收回了内息。指腹间凉意回流四散,宁霜儿抱着自己,打了个寒颤。好不容易有了练功打坐的绝好场所,却终因无法“都摄六根,净念相继”而作罢。宁霜儿无聊地薅出一根稻草,折了折,只双足跏趺,阖目深呼吸,养起心性来。
“本已有了心中的山原湖海,人情风物,不惧五识闭塞,不惧长眠。”老婆婆的这句话于耳边回荡,心中的山原湖海,人情风物,许多未必亲身经历过,但依然可在心中形成,甚至更加绮丽,如此,又何惧五识闭塞,何惧长眠,只因心中已拥有了所有。就如走进一场自己创造出来的亦真亦假的梦境,于梦境中永生。
幽静中,宁霜儿如此想着,开始渐渐沉眠于自己的世界,迷雾沉沉,却总于前方有一线光亮,仿若捉住了那线光亮,便是别开洞天的另一番明朗天地。正待举步向前,迷雾却突然于眼前微起波澜,宁霜儿惊醒过来。三日间难得安眠,刚刚竟不知不觉睡着了,还经历了好奇怪的梦境。
睁开眼的宁霜儿看到老婆婆的手于腹部绵软滑落,看起来不大对劲儿,宁霜儿慌忙去唤老婆婆,没有了回应,竟连鼻息都没有了,她刚刚咽下最后一口气。宁霜儿瞪大眼睛,后退一步,不愿看到眼前这般场景。想起刚刚梦境迷雾中的那丝波澜,当时恍惚间感受到正是近旁一口粗重的浊气浮动引起。原来虽眠尤醒,并不是五识皆醒,而是本心与外界交融成自我天地,并于其间的感念意动。
老婆婆容貌尚算安详,宁霜儿替她稍稍整理衣襟,不知该悲该喜,终落一声叹息。
皇上从天牢之中回来后,换去黑色大氅,便去了承乾宫批奏奏折直到夜色已浓。皇上身边的大太监侯总管被吩咐不准打扰,连带其他侍女、太监都统统被轰了出去。此时御案之侧两盏十六枝的烛台点了通臂巨烛,诺大的承乾宫主体被映得辉煌明亮,却将幽暗驱进了边角里。宫殿两侧粗壮的朱漆柱子,拖着长长的影子,没入暗淡,掩藏起孤寂。赤金龙椅上的皇上以手支额,无限倦怠地蹙眉低首。当慢慢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方觉鼻骨被一道微凉的痕迹划过,原以为的那份倦怠竟化作了细密的忧伤。
龙涎香将要燃尽之时,为皇上尚未用晚膳而急得团团转的侯总管,终于有了轻轻扣响殿门的借口。他见皇上听见了,并未有什么示意,便如猫脚落地般,悄无声息地走进去,“皇上,天牢那边传来消息,德太妃的沛嬷嬷命数已尽,去了。”顿了顿,见皇上的眉头蹙得更紧,大太监又道了一个算不得坏消息的消息,“皇上,国师已入京,明日就可进宫来了。”看到皇上微挥的手,侯总管想了想,还是说道:“皇上,晚膳……”
“出去吧。”皇上的声音不大,却永透着无上的威仪。侯总管躬身退出。
这个世间,又一名与德容若德太妃紧密相连的人去了,这样的人已寥寥无几。原德太妃丧生于火海后,敬事房清散她身边侍候的人时,从沛嬷嬷的房中搜出德太妃的财物,先皇震怒,要将她赐死。皇上彼时作为皇二子,得知先皇正在遍寻德太妃的其余三块血玉而不得,便奏皇上道:“是沛嬷嬷盗了去也未可知,可交与儿臣细细审问。”皇家珍品无数,皇上既得了德太妃相送的血玉中的“月”字玉寥解相思,没有音信时间久了,便不再追究其余三块,也淡忘了被关在牢中的奴仆嬷嬷。沛嬷嬷这一被关就是二十年,血玉的事情她从未承认过。皇二子也曾自问为何要从先皇手中保下沛嬷嬷,明明真真该杀了她才是,她知晓的太多了,可到最后就是宁愿她被关在大牢中,仿若这样便能关住德太妃的一丝气息。
天牢中有为数不多的独栋牢房,用于特别看管并关押重案在身的犯人。沛嬷嬷这间由皇上的心腹日复一日地看管。如今听沛嬷嬷再谈起德容若,讲她眼中的悲伤、愤怒、光彩,皇上的心被攫得生疼。沛嬷嬷还算善良,油尽灯枯之际,到底没有讲出那陈年秘史,一抒胸臆,致一个姑娘于死地,她选择让它们烂在自己的肺腑间,选择保住德太妃的名节和姑娘的性命,可到底掀起了躲在暗影中静听之人的一世哀伤。
德容若,国政如此紧要之时,作为九五至尊的皇上,本不该让自己陷入往事的泥潭,可宁永宫的事情既已着手,皇上索性放纵一晚,任思绪奔涌过往。通臂巨烛许久未被剪烛花,烛火微微变弱。那陈年泛着光华的岁月也于明暗间被蒙上一层烟尘,使人黯然。
在那场覆灭前朝的战争中,先皇率军直袭入前朝宫殿,那时的先皇二子珏夜永远记得前朝太子携他的太子妃立于丹墀前的情景,前朝太子手握三尺长刀,乱发披散,身上袍袖血迹斑斑,随风翻飞,使得周遭沐在一层血晕中,而在这层血晕中,他的太子妃虽然花容、衣衫之上也有斑斑血痕,却皎皎而立,不见慌乱,仿佛面对的是一场再平常不过的战争。不知是不是珏夜的错觉,他竟从她的身上感受出一丝征尘的味道。在前朝太子举起刀来的刹那,一支翎箭破风袭去,前朝太子后退两步,握刀的手和身体终于绵软垂倒。他的太子妃就那样伫立在那里,闭上眼睛等待着一场宣判。先皇哈哈大笑,放下弓箭,竟只派了两人擒住太子妃,将她与烟火中幸免于难的龙台凤阁一并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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