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灭,大成朝立,先皇作为仁焕皇帝登基。祭坛之上,吉时乐后,继以熙和之曲,文德之舞,仁焕皇帝戴金冠,服衮龙袍,朱履赤鸟,于百官的跪伏中,缓缓步入大和殿,接受百官三跪九叩大礼,睥睨天下。珏夜却总于这场盛典之中看到前朝太子手持三尺长刀倒于血泊之中,前朝皇上凄孤地吊于寝宫之中的身影,还有前朝太子妃那坚强,却又闭目而立,命不由己的孑然。珏夜默默期盼,愿大成朝可如这场华丽的盛典般,永续辉煌。
德容若,知晓这个名字是在大成朝立朝一年后。之前的一年时间里,她于自己的寝宫宁永宫之中立了佛堂,只将自己关于那佛堂之中。有人说她在日夜超度两朝战争中的亡灵,有人说见了她仿若前朝英魂附身般,在堂内武动的身影。一年后,她仿若新生,宁永宫中一直一身素服的她着轻纱雾縠之衣,装以珠翠金宝之物,巧笑倩兮,窈窕行于皇宫之内,伴在了大成朝皇上身侧。众人本以为一介败朝女子,如笼里金丝雀般,逗个乐子罢了,仁焕皇上的其他妃嫔们也并未将她放在眼里,只是妒她风姿,时时寻了碴子欺侮她。她一一受下,却难掩骨子里的骄傲,一时娇柔得似是水做,愈发惹人怜爱,渐渐深得皇上之宠。珏夜却知晓此女子绝不简单,曾趁她单独处于御花园之机,诘问她想怎样。
前一刻还目藏忧思的她,被珏夜突然而至的声音唬了一跳,下一刻便故作娇羞地趁势撞进了珏夜的怀里,“二皇子,若我此刻唤了人出来,您说皇上会欢喜吗?”
珏夜猛然用力,将她向一旁的莲花池推去,怎料她竟反手错脚,拉绊了珏夜。珏夜只道她是弱女子,并未设防,可到底是研习武艺,曾四方征战之人,无论如何也不该这般被弱女子拉进了水。怎奈刚刚这自称名为德容若的前朝太子妃用的是巧力,膝盖磕不设防的珏夜的膝弯,再以足用力错于他另一只足的足踝内,手并没有就近拉住他的臂膀,而是拦他另一侧的肩头,就这样将他带进了水里。伸手之灵活迅速,使珏夜疑她当真会武,一掌击去,她不躲不闪,被击于水底,呛了许多的水,看起来依然柔柔弱弱。宫女、太监闻声赶来,珏夜将她捞了上来,她昏迷半晌,醒来后竟然对着珏夜妩媚一笑,对贴身侍女说是自己不小心落水,幸得二皇子所救。
皇上对她愈加宠爱,封她为妃,整日里与她挥毫联句,笙歌聒耳,溺情声色,疏了视朝听政,进谏之臣接二连三,皇上只道:“朕拼尽性命,辛苦打下江山,众卿却见不得朕半分闲适。朕非周幽王、晋献公,岂会受褒姒、骊姬之流所惑,爱卿勿忧,朕自有方略。”
诸臣再欲进谏,又见皇上正在沉溺之际,恐触犯龙颜,难免罪戾,只好无奈作罢。
这日,皇上罢去早朝,珏夜亲去进谏,久久跪于寝殿外。步出殿门见他的却不是父皇,而是德妃。德妃凑近珏夜的耳边,妖冶地说:“你若不想本宫继续迷惑于你父皇,也可以,不如你同本宫行琴瑟之好如何?”
珏夜望着她同样妖冶的面庞,一双凤目中充满戏谑,暗暗握紧了拳,心想这到底是怎样的一名女子,竟可于刚毅、柔弱、妖冶间辗转自如。直至望得她的眸子里戏谑渐退,蒙上一丝淡然冷冽的神采,珏夜终从中读到了深藏的仇恨。父皇安抚她说,她的父兄皆已流散民间,隐姓埋名过了平淡的日子,然而以她的冷静聪灵,又怎会全然不知这是谎言,他们或已战死沙场,或因拒降被处死。而她的夫君,前朝太子就被父皇射杀于她的眼前。
良久,珏夜收回逼视的目光,带着嘲讽,淡然地说:“德妃饱读诗书,难道没读过《女诫》《烈女传》吗?前朝太子妃竟如此不懂贞操节烈,礼教大防。”
德妃嗤笑一声:“若说到贞操节烈,礼教大防,既然男子十听春啼变莺舌,三嫌老丑换蛾眉,女子又何必清洁如玉,以死相殉?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平常人家尚会如此,何况三宫六院的皇家,二皇子不必心急,容若我又哪里会长盛不衰。”
珏夜从未听有女子敢说出这等无畏的话来,却也一时无从辩驳。眼见父皇还没有起身的动静,不由愤然欲离去。他看到德妃刺梅般嘴角微微噙笑,不知怎的,心中竟怦然一动,生了霸掠之心。珏夜忙移开惶惑的眼神,转身离去,他听到了德妃的轻笑声。珏夜知道,德妃在挑逗或激怒于他,无论他落了哪点,都会落罪于父皇。
大皇子早夭,皇上疏于朝政,二皇子便成了这朝堂之中的主心骨,有其他皇子、大臣不服者,便拿捏起二皇子结党营私的罪证。是否结党营私倒还是其次,凡帝王者,最忌臣子权倾朝野,盖了帝王的风头。纵然仁焕皇上已贪图享乐,也绝不想有朝一日,龙椅不稳。当他见了众多臣工已为二皇子珏夜马首是瞻,便就着弹劾二皇子结党营私的折子,狠狠地训斥了他一番。
偏又有重臣认为朝堂之中已见二皇子真章,不如就势将二皇子拥立为太子,以端国本,副中外之望。仁焕皇上以功臣之子,皆未受封,岂可先加恩皇嗣为由,将立储之事压下,心中不快之色欲甚,冷落了德妃些时日,重理政务。二皇子珏夜心中自是明白父皇的想法,小心谨慎地处理各方关节、事务,极力压抑着自己。
宁永宫位于后宫近辛者司之处,并不算大。当初因德妃为前朝太子妃而被安置于此处。后德妃盛宠之际,拒绝搬迁,只道自己是在这里住出了感情。这几日夜间未受皇上召见,德妃便悠悠沐了浴,此刻她着着耦合色中衣坐在窗前赏月,乌黑的鬓发腻在面庞之侧,发梢上有晶莹剔透的水珠落下,打得肩侧衣衫微微湿漉,如淡月之下池中濡着水珠的荷花般素雅。珏夜轻足落地,不动声色地凝望着她,看起来不和父皇在一起时,她喜欢将下人支开,一个人独处。这样的她骨子里怎会只有艳俗。德妃觉察到有人靠近了她,并未回头。
“二皇子夤夜至此,有何见教?”德妃道。
“喔?你怎么知道是本皇子?”珏夜漫步向前,随口而问。
“除了二皇子,还有谁有本事收买了本宫的沛嬷嬷,让二皇子你有机会进得来?”
“若不是你授意,沛嬷嬷会被本皇子收买?怕是德妃早就恭候本皇子的到来了吧。”珏夜故意将话说得轻佻至极。
“那也得二皇子你肯来才行。”德妃说着盘起鬓发,拿起发簪,如意莲花垂珠簪在月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她竟簪子尖儿直对着自己的咽喉,珏夜看得喉头一紧,慌上前一步,谁知德妃的簪子却又慢慢上移,挑衅般地簪住了发髻。“二皇子原来也会怕,不过本宫若是想陷害二皇子,这确实是个极好的机会,本宫自裁于此,事先隐藏在暗处的宫女、太监将二皇子堵个正着,怕是二皇子有口也说不清。”德妃又是一副戏谑的面容。
珏夜心中一气,上前攫住了她戴簪花的手,带起簪子顺势下拉,“那还不如我就这样杀了你如何?”
“也无不可,这样的话,擅杀后宫皇妃的罪名怕是会让现下处境中的二皇子翻不得身。”被德妃草草高挽的发髻中有一缕发丝飘然落下,德妃边说边轻轻从珏夜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将发丝卷起,因着发丝依然湿漉的关系,带着涩涩的质感,被随意攀附在了发簪之上。
“德妃每日伴皇上如此之近,难道没想过枕边行刺吗?”珏夜的手捋起她的下颚,迫使她看向自己。
“以你父皇的聪明才智,都不怕,你倒怕?或者莫不是你希望我这么做,好快些让你坐得上皇位?”德妃颇具玩味地看着珏夜。
珏夜附首,向着她的脸颊靠下去,德妃侧首一掌向他击来,珏夜抬手阻拦,发现她那一掌中蕴藏了力道,躲闪不及,当真被她那尖利的护甲划破了颌骨处面颊。
“你果然懂武。”珏夜的语气阴冷起来,已欲从袖中抽出短匕。
“你若设法送我出宫,我就不作难你们。”德妃浑然不在意珏夜眼中已现的杀机,爱惜地抚摸着护甲道。
珏夜冷笑起来,“你这样的女子竟以戏耍人为乐的吗?”
”我就不会如此戏耍前朝太子。“德妃若无其事地说。
珏夜却听得心头一跳,那日的惨烈之景又浮上眼前,望向德妃的目光也不禁柔了几分。德妃似是终于瞅准了时机一般,将肩头的中衣向下一退,惊呼道:“二……”珏夜慌忙捂住她的嘴,这才留意到外面隐隐滚过辘辘的车声,这个时辰,应该是辛者司收秽物的车,因为这里位置特殊,此时可以数次听到车响,德妃刚刚的声音太响亮了,以至于那车声也戛然而止,看起来是在辨别发生了什么事。这时,沛嬷嬷从外间慌忙唤着德妃,推帘而入,却看到德妃眉眼弯弯,被珏夜捂住嘴巴的情景,一时进退尴尬,“禀德妃娘娘,娘娘的小狗已经被抱回来了。”
“辛苦嬷嬷。”被珏夜放开后,德妃嫣然地说。
“二皇子,若是我的人再出去说二皇子今夜贸然来访,信者定然有之,这皇宫里可就热闹了。”德妃掩唇轻笑。
“你到底想要怎样?”珏夜不想自己竟骤然陷入了被动。
“只想也把二皇子掌握在手心里而已。二皇子你竟然真的就来了。”德妃笑得张狂,张狂得眸子莹莹闪烁,漾起盛载于其中的波澜。
珏夜心绪起伏,是啊,为什么真的就来了这里,为了阻止,为了制服,为了这些日子的压抑,为了接近……她和她周围的一切似是个漩涡,就这么将他无声地卷了来。珏夜深深蹙眉,德妃眸子中的波澜荡漾开来,覆了时空,触手柔和的中衣微微生凉,珏夜索性随心而动,将她轻轻揽过来,深深地吻了下去,淡淡的莲子花气息氤氲于唇齿间,德妃满目错愕,似是也未料到二皇子竟然真的这样做。动作僵硬地拒绝,珏夜停下来,但慢慢的,她闭上眼睛,吻了珏夜。
一抹泪水划过她的眼角,眉目融化于潭水中,鲛纱帷帐旖旎轻浮,将两个人的身影掩入其中,仿若要隔绝出另一个世界,衣襟蝶子般舞灭妆台前鹤顶双花蟠枝烛台上的红烛,萎顿于地。珏夜与她卧在塌上,怜惜地替她拭去泪水,她握紧他的手,紧紧地握下去,仿若松开便是万丈悬崖,竟不知她也会如此柔弱地依仗,不知她有何打算,是否就是这样魅惑了父皇,但那一刻,珏夜宁愿凭直觉选择相信,相信她掌心中微凉的恋慕,哪怕只是短暂。
天明之前,珏夜须离去,他起身之前,忽听德妃呢喃“万里江月”,她的手抚摸着枕旁一块“万”字血玉。珏夜对这血玉并不陌生,父皇便有一块德妃赠与的“月”字玉,说是祖上传来之物。原本珏夜嗤之以鼻,一直当它是德妃赠送的什么不详物件,却从不知德妃这里还有一块。
“这"万里江月"可是四块血玉上的字?”珏夜问。
德妃举手便要将这“万”字玉远远摔出去,珏夜慌忙接下,德妃眼下迷离忧伤的样子,让他下意识地相信了这玉当真是她的祖传之物,让他想保下来。怪不得父皇会取信于她,如此能使人凿凿信之为祖物的珍奇物件都赠了父皇,珏夜于心中揶揄。
“无论怎样的战争,注定苍茫孤寂,回首间,江月是否依旧。父亲说玉上之字寓意"勇武之魂",茫茫征程,快意其间,从不退缩。可我却从中看到了血铸的诗情与眷恋。”德妃感伤地说。
“你对父皇也是如此说吗?”珏夜说着,扔还给她玉佩,“既是祖上之物,为何轻易抛弃?”
德妃久久未回答。珏夜心中终是不忍,想是自己刚刚质疑之色太重,便于离开前,转身向她望去。缎蓝织锦团花被中的她散着乌黑的瀑发,已背过身去。待珏夜满腹心事,又迈开来一步,才又听到:“这玉怕是后继无人了,我会放开你的父皇。”她的声音飘渺又决绝。
珏夜心口一窒,终是心软,无奈又怜惜地说:“我会再来看你,但不会很多次了。若你并非真心待于我父皇,谢谢你的放手。”
“你还不信我吗?”
珏夜没有回答,离开了,凭着心意与直觉,他想说相信,相信她的卑微、自傲、冷漠、柔情,信了她的一切,可终究未能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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