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闱将至,州府路远。
临行之前,顾四娘不放心,叮嘱再叮嘱,最后取了只沉甸甸的木匣递在顾念生怀中。
“家中虽然贫寒,但多年下来也算有些积蓄,阿生,出门在外不要亏待了自己。”
“阿娘,盘缠我已带足,这些都留给你看病。”
反手将木匣推回,顾念生摇头。
“出门在外,钱财不宜外露,我一路上代人写信能赚些小钱,阿娘,且放心。”
“这…也好。”
收回木匣托在掌心,顾四娘只觉有些烫手,犹豫再三,还是开口。
“阿生,这一去,尽力就好,便是考不中,也无甚要紧,来年…再努力就是。”
“阿娘,放心,我心中有数。”
“心中有数,就好。”
立于道旁良久,眼见儿子走远,顾四娘压抑许久的咳嗽终于再也按捺不住,掩在唇边的帕子被她紧紧捏在手中,晕出一片刺目的鲜红。
蓟州州府薪城,繁华胜过落英小镇千百倍,各项花销水涨船高,哪怕是最便宜的客栈,日日住来,亦是笔不小的费用。
除却应考,顾念生替人写信抄经,日夜不停,才勉强不曾赊欠店家。
“顾施主这字,当真清秀工整。”
往来取经文已有几日,城外灵溪寺内的慧远小师傅每每还是忍不住称赞几句,他面前的人双眼一片通红,该是又熬了整夜。
“小师傅,谬赞。”
“顾施主,今日秋闱放榜,怎的不去看看?”
起身离开之前,慧远随口一句提醒,顾念生听过,微微一怔,轻轻摇头。
“正午之时日头大,人少,我那时再去。”
“顾施主如此沉稳,想来已成竹在胸,必会心想事成。”
“多谢小师傅吉言。”
送走慧远,顾念生问小二要了冷水,沾湿帕子敷在眼睛之上,双目干涩刺痛早就难忍,便是如此也不曾消解半分,可他不能停下,他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还有人在等着他的消息,阿娘,佛莲。
不等帕子干透,外间忽有人用力叩门,顾念生起身去迎,原是有人送至家信一封。寥寥几字,他费力看清,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的阿娘肺疾沉疴,病重难治,弥留,望归。
别时慈母依依嘱托言犹在耳,再见之时,却已是气息微弱,随时可能断绝,顾念生不眠不休赶路三日,一入家门,直直跪倒在病榻旁,一身风尘全来不及收拾。
秋来晴好,窗外日光正盛,他眼前却是模糊一片,分不清是路上的风沙还是泪水。
“阿生…”
心知来人是谁,顾四娘竭力睁开双眼,眸中尽是不舍,嘴唇翕动,声如蚊蚋,却已耗尽全身力气。
“别哭,小心…哭坏了眼睛…”
“阿娘,我没事。”
出口声音沙哑至极,顾念生寻到母亲清瘦至极的手掌紧紧握住。
“阿娘也会好起来的。”
“我的身子,一直不好…能撑到如今,已是老天开恩,我不怨…只是,不舍得…不舍得留你一人…”
一口气说了许多,顾四娘似是累极,喘了许久,方才继续。
“阿生…你勤学苦读,懂事,知上进…心思却太实,认定的,就不肯改…”
“阿娘教训得,我都记下了,今后,阿娘,也要日日耳提面命才好。”
“没有今后了…”
摇了摇头,顾四娘心中尽是苦涩。
“陆家小姐,面善心慈…阿娘在陆家做工几年,她一直多有照顾…这一病,你不在家,也是她着人请的大夫…我知你的心思…可是,那大户人家,若是高攀不上,你也莫要…莫要…太…”
掌心的温度越发冰凉,顾念生低声道。
“阿娘放心,我知道,我都知道…”
“阿生…答应我,照顾好自己…”
“好…”
“那…我便放…”
“阿娘…阿娘…”
顾念生再唤,已无人应,秋日晴好,他眼前惨淡无光。
倚着落英镇一角,沿河巷的位置极偏僻,若非遇了白事,巷内那处狭小院落之内鲜有人踏足。
停灵之期未过,往来之人,名为吊唁,实为收债,唯独学正周潼带来的不是借据,却是州府榜文。
至此,顾念生方知,此番秋闱他已榜上有名。
“依制,服丧期间,不得为官任职,三年期满,入京参加会试,若能得中自有锦绣前程,哪怕不中,也能觅得一官半职,顾公子,还请节哀。”
“有劳周公,学生记下了。”
再三交待一切,周潼作别,顾念生相送,复返院中,静立良久,却不知自己到底在等何人。
回神之时,日已暮。
灵堂之内尽是惨淡的白,秋风过处,灯烛闪烁,他新添了一柱香,重新跪倒,泪干数次,眼前愈发一片模糊。
全不记得有多久不曾合眼,他饿了咽口干粮,渴了灌些井水,哪怕全身由内而外痛到麻木,在母亲灵前,他不敢有半分失礼。
只是,这一回,他是真的累了。
困意袭来,顾念生合眼,身后似有熟悉的脚步声靠近,轻且缓,似是怕吵着他。
不是阿娘,原是他心底等候许久那人。
“是…你吗?”
顾念生仓皇开口,声音哑到自己都险些认不出来,他不敢回头,害怕此刻不过是大梦一场。
“阿生,是我。”
“真的,是你。”
眼角忽有泪落,他回头,视线朦胧,费尽全力,不过勉强辨出个人影。
然,纵是如此,亦够了,在这天地之间,他还不算只剩孤单一人。
“阿生,你瘦了。”
“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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