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声,先生来了。”
“先生,有礼。”
周夫子一身灰色长衫,移步而入,室内一众弟子,起身行礼,再次落座之前,陆连顺势侧移一步,趁机将手里的油纸包整个塞在顾念生怀中,把一口大锅甩了个彻底,并没去瞧他木楞楞的模样。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一路行于课室之内,周夫子负手沉吟,步履沉稳,声音抑扬,有节有律,陆连以手支颐,垂眸敛目,似是听得出神,眉梢却是隐隐含笑,只因近旁那人怀中揣着烫手山芋,正襟危坐,直到下学,姿势都不曾改半分。
待得众人三两而散,夏荷近前,一面收拾着笔墨书册,一面抱怨。
“公子,今日可把我听得困死了,什么白露,什么伊人,你们学的这都是什么呀?”
陆连摇头,耐心解释。
“诗三百,自古流传至今,无人知其作者为谁。”
“那学来作甚?”
夏荷不解。
“得与先人交谈,何乐而不为?”
唇边含了一丝浅笑,陆连移步欲走,近旁忽有人道。
“陆兄,还请留步。”
“哦,顾兄,何事?”
一回头,陆连正瞧见顾念生立在身后,手中捧着的油纸包,无处安放。
“这个…”
掩下唇边的笑,陆连赶在他再开口之前,抢先一步。
“这个是给你的,快尝尝,很香的。”
“嗯,好吧。”
先前准备好的疑问和说辞,统统消失不见,顾念生愣愣地点了点头,听话地将糕点送至唇边。
她说得没错,果然,很香。
所谓伊人,不在水边,不在云端,就在眼前。
此刻,他面上终于不再总是呆呆愣愣,却是唇角微弯,多了些笑。
“阿生,今天可是有什么好事,这么开心。”
对于儿子的变化,顾四娘自是看在眼里。
“嗯。”
点头应下,顾念生垂眸。
“我在书塾里遇到个人,只要看着她,心里就高兴。”
听到这答案,顾四娘双手微微一颤。
“是吗?”
“嗯。”
再是点了点头,顾念生放下碗筷。
“阿娘,我吃饱了,先去院子里看书。”
“哦,好。”
茫然应着,顾四娘忽然想起件事,抬手自怀中取出一物递在身前。
“阿生,那日不小心弄脏的帕子我已洗净,你且收着吧。”
“多谢阿娘。”
接过丝帕,捧于手中,顾念生转身离开,在他身后,顾四娘眼中除了经年累月操劳的疲惫,又添了担忧。
收拾好碗筷,去院中打水清洗,她经过他惯常坐着的地方,眼见他膝上书册摊开,似是低头专注其中,放在身侧的手掌心里握着的却是那方丝帕,指尖轻轻摩挲着的一角,有红丝勾勒出的两个小字,佛莲。
今早浣衣之时,她听得下人们口中议论起陆家大小姐,知书识礼,落落大方,小小年纪,已是个美人胚子,待得成年,必定容色倾城,小字,佛莲。
那样的家世容貌性情人品,不是他们这样的人家可以肖想的,好在她的阿生从小呆呆楞楞,于人情世故如木头一般,但愿只是她想多了,若不然,唉…
春尽,夏往,秋初凉。
落英书塾内原本偏僻寂寥无人问津的一处,多了些人声,有了些热闹,尽管那声音多半是来自同一个人。
“顾兄,你且说说,此处何解?”
“顾兄,夫子今日所言,是何用意?”
“顾兄,这字落笔之处,该用几分力道?”
“顾兄…”
“顾兄…”
“顾兄…”
每每应下这称谓,顾念生心中其实都有些担忧,她一个富家千金,化名陆连,做男子打扮入书塾,与他们这等同窗日日在一处,究竟妥,还是不妥?
此问,他心中无解,然,若是她开口,他自有问必答。
有时,哪怕她不开口,他只是在一旁静静看着,也觉心中满足安稳。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顾兄,太白先生的长干行,你可读过?”
唇角勾起一丝笑,这一此,顾念生并未回答,几月过去,她声音里的稚嫩退了些许,此时刻意压低,愈发温婉动听,周夫子在前读史记,她却在念诗,当真胆大。
研磨,抬笔,落字,他趁着夫子回身的当口,将字条放在她书案之上。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思之念之,情意绵长。”
眼前字迹工整端正,陆连轻声念了两遍,抬笔添了一句,重新递了回去。
接过字条,顾念生微微一愣,就着日光,垂眸细看,待瞧清楚字迹,耳侧已有些微红。
她问他,所思所念,为谁?
这一回,他该要如何答?
不觉楞了良久,顾念生正欲再落笔,手中字条已被人抽走,周夫子的声音就在头顶,带着怒气。
“课室之内,不尊先人,不敬师长,该罚。”
“夫子,顾兄他…”
“陆连,同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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