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一场寒,已接连下过几场秋雨,空气中带着些微的凉意。
柳州一个名为“芝麻巷”的偏僻的小巷内,有一个窄小低矮的屋子,屋子里有一张用了十几年的小木矮桌,一个十岁的少年正趴在桌子上一笔一划地练字。
这少年一双丹凤眼,眉飞如鬓,身上一件泥黑色宽大的粗布衣服将他整个罩住,衣摆拖到地上,衣服的领子和袖口有许多磨损的毛边,显得他身形清瘦。
秋天的夜黑得早,此时已到了傍晚时分,夜幕降临,一个穿着旧蓝色衣服、上面带着补疤的妇人走进屋内,嘴里念叨着:“这一阵子运势实在不好。”想必是赌钱又输了银子。妇人已年过半百,但头发还是黑油油的,抬眼看到陈冕正认认真真地读书写字,心下宽慰,她从未读过一天书,大字不识,但打心底里知晓读书是极好极要紧的事。
妇人是陈冕的养母,她自己不能生育,一生也从未得过丈夫疼爱,一个冰天雪地里,她去附近樛木山上神庙里祈求得一个孩子,回来的路上就看到了山道路边一个粉雕玉琢的婴儿,等了半天也无人来,当下以为是菩萨显灵赐给她的孩子,于是抱回家仔细抚养。
妇人回屋后,在小灶上将中午的剩菜热了热,一时间小窄屋就充斥了饭菜还有油烟的味道,菜热了后,妇人对陈冕说道:“冕儿,读书累了吧,把纸笔收收,快吃饭咧。”
陈冕回道:“娘,我把这点练完就收了。”陈冕性格沉稳,读书十分用功,柳州学堂教书的王夫子在妇人面前夸过他好几次。当下是学堂每月照例休息的日子,但陈冕也并不像其他孩童一般,会出去肆无忌惮地撒欢玩耍。妇人看到陈冕,心里眼里都是笑,那输钱的不快以及暗暗的忧愁也就舒缓了很多。
陈冕的养父是周围小有名气的木匠,妇人已经习惯了他的夜不归宿,因此并未等他一起吃晚饭。
陈冕练完一篇字后,将笔墨纸砚收好,他练字的小木桌子又须用来做为饭桌,陈冕从小灶上端来热好的半碟香喷喷的辣炒小鸡,半碟清炒莲藕放在小木桌上,妇人把那半碟肉菜推到陈冕面前,道:“冕儿,小鸡好吃,多吃些肉。”妇人一双手皮肤粗糙、骨节粗大,上面还有常年干活留下来的茧。
陈冕道:“娘也吃。”说完夹了一筷子鸡肉到妇人碗里。陈冕知她虽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但是从小到大,对自己甚是疼爱,因此早就将她当作亲生母亲一般,一直以来他很是懂事,比一般孩子早熟许多。妇人有时候甚至会为他的早熟心疼。
妇人道:“冕儿,下一年读书,要多少银子?”看着陈冕的一双眼睛充满慈爱。
说起每一年都让妇人头痛的事,陈冕迟疑道:“要七百文。”其实夫子说要八百文银子,但他知道家里开支捉襟见肘,妇人手里攒不下钱,因此平日里自己省吃俭用,不敢乱花一分钱,攒下了一百文。同时用眼睛打量了妇人,见妇人神色犯难,眉间愁眉不展,把一直以来心里犹豫的事情说了出来:“母亲,要是实在拿不出,儿子便不读了,儿子跟着父亲做些活计,可以补贴家用,这样家里日子也好过些。”
妇人立即道:“你只管专心读书,考取功名,银子娘有呢!”妇人心想砸锅卖铁也得让冕儿读书,又看着陈冕身上穿着的还是她那死鬼丈夫的旧衣服,她一直还想给陈冕做一身合身的衣服。前几日她去学堂送饭,竟听见其他的学童给陈冕起了个外号叫“老农民”,听得她心下十分难受。陈冕在学堂里总是给她感觉孤零零的。
但无奈自己没有一身谋生的本事,丈夫也并不经常拿银子回家,拿回的那点儿银子只够维持一家人最最基本的温饱。其他的钱,估计都给外面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花了,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她早已不生气不难过了,心中只有一片漠然。日子就这么得过且过,她唯一在乎的就是陈冕。
吃完饭,陈冕又看了会儿书,便熄灯睡了。这妇人当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第二日,陈冕的养母做了些白煮鸡蛋和红薯稀饭,早上一如既往地饮了一杯白酒,微醺地待得太阳升起,便又出门去了。
屋子里便又有了淡淡的酒味,陈冕很爱干净,妇人走后陈冕先在家收拾了屋子,把锅、碗筷洗得干干净净,又开始读书习字,等到日上三竿,妇人还没有回来,往常这个时辰妇人早回来弄午饭了。不一会儿,一个七八岁、胖乎乎的男童飞奔过来,急拍门,喘着气道:“陈冕哥哥!大娘出事了!”
陈冕放下毛笔,匆匆打开门,问:“怎么回事?!”
男童急道:“赌庄……赌庄要砍大娘的手!”这男童小名叫小星星,机灵顽皮得很,成天大街小巷四处溜达玩耍,之前有次被旁边街坊的恶狗凶的吓住,陈冕护着他才躲开一劫,打那之后便和陈冕熟了起来。
陈冕立刻跑出芝麻巷,向赌庄飞奔,对于赌庄的路,陈冕闭着眼睛都能跑到,因为养母嗜赌多年,在陈冕幼时,由于陈冕没有其他人看管,母亲想赌钱了便只好抱着陈冕同去赌庄,她赌钱时,陈冕就在旁边地上拿骰子、纸牌当玩具,困了便睡在养母怀里。
对于赌庄的规矩陈冕也是极清楚的,若是有谁赌输了,欠账高达四十两,又赖着还不上,便要砍下赖子的一只手,以儆效尤,据传这赌庄背后的大东家乃是极厉害的江湖势力,在柳州更是只手遮天,因此没有人胆敢违背,否则一旦被这些江湖客盯上,就永无宁日了。
陈冕从小看着赌庄里无数人为了赌钱输得倾家荡产,有家不回,有人即使手被砍了还是每天执迷不悟地往里凑,因为这些人相信,输了的钱总有一日能赢回来,现在只是运势不好而已。
可是哪有一直发财的赌徒,只有永远赚钱的庄家。陈冕下意识里便排斥赌博,年纪稍大一点就不再跟着母亲去了。他也曾无数次说过要母亲别再去,但母亲已经深陷其中,说自己一辈子就这么一个爱好,而且自己只赌一些小钱,根本不会有事,没想到母亲竟已经输了这么多钱。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陈冕飞奔到星泉赌庄,他听见母亲熟悉的声音:“我一定会想办法还上,求吴老板再宽限几日,一定想办法还上!”声音里充满了祈求、恐惧和无助。
一群人围着母亲,包括几个黑衣红腰带的打手,腰间都配着刀,其中一个打手的刀已经出鞘,那刀身甚宽且厚,寒光闪闪。一些看热闹的客人围在旁边交头接耳。
赌庄里还有一些赌徒在赌桌上杀红了眼睛,对周遭的一切事物视而不见。一个穿着棕色袍子,肤色黝黑,胖得肚子鼓起的男人说道:“赌庄的规矩你是清楚的,谁欠帐四十两银子还不上,就得用一只手来抵,看您是老顾客,早已宽限了许多日。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要是这规矩不立下来,星泉干脆喝西北风得了!”
棕袍男子是星泉赌庄里的管事,大小事情都是他来出面,来来往往的都尊称他一声“吴老板”。那拿刀的打手身上一身肌肉,走近陈冕的母亲,手上弯刀饿得似乎随时要舔血,吓得母亲不禁啜泣了起来,哆嗦着跪倒在地,嘴里弱弱念着:“求再宽限几日……一定想办法还上……”。一张脸一点血色也没有,嘴唇发白。
陈冕见母亲吓得哭了,弯刀似乎随时要招呼上去,而自己目前无论如何也筹不到四十两银子,想起自己这条命都是她捡来的,情急之下便什么也顾不得了,一咬牙,把母亲护在身后,对吴老板说道:“吴老板,要抵就用我的手来抵罢!”
吴老板见突然跑出来的这个少年,这个少年还在吃奶穿吊裆裤的时候就来过赌庄,等后来七八岁了就没再来了,好久未见竟已长这么高了,只见那一双丹凤眼神色坚毅,清瘦的身板穿着下摆已经拖到地上的粗布袍子,显得有些滑稽,他知道这妇人并非小孩儿的亲生母亲,心道这小子倒是有几分感恩之心,当下略一沉吟。
陈冕的母亲看到陈冕来了,竟然把自己豁出去,要替自己受这一刀,那小小的胳膊如何受得,而且被砍了一刀,家里也没有多的银子救治,只怕连命都要搭进去,当下急哭道:“冕儿,娘不要你这样!娘是个一生都没有出息的人,手没了就没了!”心里疼得颤抖起来,更加憎恨自己没有本事,不是一个好母亲。
陈冕道:“母债子偿,天经地义,吴老板,您砍了我的手,绕过我母亲罢!也不算坏了规矩。”少年心里虽然也害怕那把近在咫尺的刀,但想到如若不是母亲,自己早就冻死饿死在外边,因此仍然鼓起勇气,拼了一只手不要也一定护住母亲周全。
陈冕的母亲红着眼睛说:“你不是我的孩子!我的债轮不到你来还,滚回去!”她知道吴老板是走南闯北的老江湖,砍掉别人一只手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她不得丈夫疼爱,心里只有陈冕这个寄托,生怕陈冕真的因自己受到伤害,那自己一辈子都过不去这个坎,大急之下第一次对陈冕说这么重的话。
又转而对吴老板道:“吴老板,他只是我捡来的,不是我的孩子,不能代我受这一刀,我自己造的孽,我自己吞。”
吴老板道:“既然你不愿意这小孩儿代你断一只手,那这一刀便得由你自己受着。”
母亲忙道:“是的是的,谢谢吴老板。”她一生性格柔弱、胆小怕事,竟生出受这一刀的勇气来。
那吴老板用眼神示意拿刀打手,打手会意,拉开陈冕,抡起膀子往陈冕母亲的手一刀砍下去。陈冕见状,心里痛得要炸开,想扑上去阻止,怎奈另外一个身材魁梧粗壮的彪形大汉抓着他,他前进不了半步。陈冕心痛得眼睛红了,眼睛滚满泪水,大喊:“不!”
“扑。”
一声破空之声传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打手的刀却被弹开,打手拿刀不稳,刀立时脱手,落在旁边地上,发出“哐”的一声,那打手也趔趄了一下,勉力稳住身体才没有摔倒。在场众人大惊,那落在地上的刀身上有一小颗黑黑的物什,打手捡起刀来,发现竟是一颗瓜子嵌在刀身上!
一颗瓜子弹开了刀!
在场的人除了吴老板,脸色都一变,从未见过这等神奇之事的看客更是惊呼出声,在场客人中也有常年习武的,更是知道这一弹刀需要何等精妙的力道。吴老板脑子转得飞快,今日客人里有这等功力的,怕是三楼那位,当下示意这些打手勿再动手。
一个打手匆匆跑来在他旁边耳语几句,吴老板听后对陈冕母子道:“你们今日运气好,红叶夫人帮你们还了这四十两银子,否则今日不断只手,休想走出这大门!”
红叶夫人的名头一出,周围众人开始议论纷纷。红叶夫人在整个柳州可谓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也是柳州百姓私底下茶余饭后的谈资。她是柳州最富有的人,城外山上的琵琶山庄、最繁华的金宝街上的五十二个商铺、还有柳州最奢华的客栈、酒楼都是她的资产,据说这还只是九牛一毛,又据说她年龄已大,非但不嫁人,还豢养年轻俊俏的情人,但没人知道她到底多少岁,还有传言说她武功了得,江湖人称“笑罗刹”。
柳州里的百姓对她褒贬不一,柳州里有的男人骂她不守妇道,怎可一女侍几夫,但也有男人见过红叶夫人之后,对她魂牵梦萦,赞她举手投足皆风情万种;柳州里有的女人讥笑她连个正经夫婿也没有,是个不要脸的货色,转眼察觉到丈夫心里住着的莺莺燕燕时,又暗暗嫉妒红叶夫人过的日子是何等风光恣意。
只是红叶夫人为何要出手相助?
不管是何原因,陈冕的养母立即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上,像是捡回了一条命。陈冕扶起母亲,说道:“母亲,没事了。是红叶夫人对我们施以援手,我们要去好好答谢她。”
陈冕的母亲道:“对对对!冕儿,红叶夫人就是咱们家的大恩人,咱们要去给她磕头。”脸上泪痕犹在。
一个身穿月白色衣服,模样清秀、身量甚高的男子走来,对陈冕说道:“公子,红叶夫人有请。”又对陈冕的母亲道:“夫人请到茶厅中饮茶休息一会儿,公子随我去去就来。”那男子的声音甚是好听,如玉石轻轻相碰。
陈冕的母亲虽不识字,但也明白那男子的意思可能是红叶夫人想单独见见冕儿,当下应道:“好好。”又对陈冕说:“冕儿,娘在茶厅等你。”
陈冕在嗡嗡的议论声中随着高个子走去,先是上了木质台阶,到了星泉赌庄三楼。赌庄三楼设着几个包间,格调雅致,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果木香,是给那些身份尊贵的客人的,陈冕以前从未到过三楼。走过三楼的走廊,高个子把陈冕带到三楼正中的一个包间,轻敲了下门,里面传来一个嗓音低沉的女子声音:“进来。”
高个子推开门,对着红叶夫人道:“红叶夫人,人来了。”说完走到一边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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