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府为防船商违令超载,令其提前一日将发船的货物存于汴河仓司,总货存及发货数量,船工人数上报仓管,再在发船前夕由仓管的官吏与漕运的官吏清点核对,并登记造册,才可放行。我正与管理漕运的都转运曹洙对接此事,他本应在今日送来记录有商船、客船其营生,发船时辰,通往何方等的等级簿录,供我等筛查,偏在此时,调令却来了,焉知不是有人不想让我再插手此事。”
忆之道:“他们若是不在数量上动手脚,将装了米面的麻袋与女孩的麻袋掉包,如此,即便有簿录,也查不出究竟。”
富良弼道:“若当真如此,那他们需要买通的人可就多了,仓管,漕运使,埠头的护卫士兵。”
忆之只觉力所不逮,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富良弼笑道:“他们虽机关算尽,到底棋差一招。”忆之正当不解,韩玉祁入堂作揖,忆之见了他来,蓦然心中一亮,说道:“你高升去了,玉祁哥哥却接管了这桩案子?”
富良弼笑道:“他自入司以来,只要偷得半日闲就往我这处来,这桩公案,除了我,大约也只有他最了解,他自请接管此案,又有谁能驳,况且,官吏之中,清廉正直之人还是有的,我们自也有维护我们,以伸张正义为目的的人护着。”韩玉祁笑而不语。
忆之向韩玉祁道过万福,却又难免郁结,轻叹了一声,两眼将二人望了一回,说道:“这桩案子牵扯甚广,越听越凶险,偏你们一个两个都是不能错一点,不能差一些的秉性,想来说也是白说,劝也是白劝,又叫人怕的很。”
富良弼喑声半日,说道:“我自为官以来,便有无数人奉劝我,要识时务,如此才可保官运亨通,我却以为,你一步退让,人家认定你软弱可欺,你便只有一忍再忍,一让再让。
高官厚禄固然诱人,若要违心违德,实难容忍,我宁可不做这个官,也不能在我手中有一桩冤假错案,根基浅薄又如何,势单力薄又如何。
欠债必要还钱,杀人必要偿命,富贾的银子不能解决所有事情,权贵的权利不能摆平所有问题,至少我手中,就是不能。”
韩玉祁说道:“忆之妹妹也是仗义直率之人,恐怕也不忍见骨肉分离,女子深陷泥沼。”
忆之只觉左右为难,嗟叹道:“二哥哥也不必夸我,即便你们错了,我也不能袖手旁观的,又何况你们做的是伸张正义的好事,你们又想我做些什么,只管说来,我若能帮,自然是要帮的。”
富良弼道:“忆之,我曾抓到地下城城主身边的亲信,他供出城主手中有一份名单,上罗列了他行贿过的大小官吏,及数目。信王与此事有关,就是由他口中得知,不过,此事中更强势的权贵另有其人。”
忆之不解,疑惑道:“我却不知,我能帮上什么忙。”
富良弼道:“我查案时曾与文二郎打过交道,总觉他知道些什么,如今他又掌管仓司,恐怕更知详情,只是此人心思缜密,人脉复杂,又久在商市摸爬滚打,严谨非常,实为明哲保身,经济务实之人,难以轻易笼络。妹妹你与他熟络,或许,能打探出一二来。”
忆之会意,说道:“说来,我同他讨论过鬼樊楼一事,他说了一席话,倒委实有些见地。只是,正如良弼哥哥所言,他乃明哲保身,经纪务实之人,即便知道内情,恐怕也不会轻易相告。”
富良弼说道:“他这样的人,昨日倒肯替你挺身,可见待你与别个不同,妹妹若求了他,想来他也是不能断然拒绝的。又说道,哪怕只是一星半点的暗示,只怕也是要命的线索,便是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也不能不试一试。”
忆之顿觉脸上热辣辣,想到,若是旁人也就罢了,怎么偏你求我做这样的事,虽是天性刚正使然,却还有一多半是待我没有半点男女私情的缘故,倘若你我婚事成就,往后的日子又该如何过,这般一想,不觉愈发闷住了。
韩玉祁望了富良弼一眼,说道:“按理说,本不该劳烦妹妹,只是,妹妹哪里知道,我司为此公案,暗地埋下多少暗桩,又有多少暗桩至今生死不明,如今,这等的天机摆在面前,实在难叫人不心动,说来惭愧,到底是我们无能,竟要妹妹屈就相助,倘若妹妹实在不愿意,我们也不为难,另寻他法也是可行。”
忆之对此事,本是三分情愿,听了韩玉祁的一席话,不觉心儿一软,情愿之心也就涨至七,八分,富良弼自觉失礼,说道:“原是我的过失,一心只想着破案,全然没有问过妹妹情愿不情愿,实在该打。”于是俯就再三。
忆之见他如此,愈发心软,只得同意。又说了一会话,便上轿子,往北山子茶坊去了,刚下轿子,见蒋小六在院里浇花,正要唤他,另一名名唤桐儿的小子迎了上来,忙不迭说道:“表姑娘来了,快快里面请。”
蒋小六听见动静,忙放下花洒,也迎了上来,笑道:“表姑娘没在家备过端五,怎么有空来茶坊玩?”说着,望了桐儿一眼。
忆之见二人都热切,一时不知该同哪一位说话才好,只能看看这位,又看看那位,颦笑道:“我想着,你家应着端五,或许有什么稀罕可以瞧,却见着也不过如此,门首连艾草都没挂。”
蒋小六正欲答话,桐儿抢着说道:“哪里没有稀罕瞧,光粽子,后厨就备了糖馅儿,枣馅儿、栗馅儿、核桃馅儿、肉馅儿,松子馅儿和香药馅儿的。外形又有角粽,筒粽,橙锤粽,还有九子连环串成宝塔的九子粽。若要好看的,还有那白粽、黄棕、绿粽、黑粽、五色粽……”
忆之双目微瞠,说道:“端五不过庆祝五日,包这样多的粽子,卖地完吗?”
蒋小六又欲答话,又被桐儿抢了去,桐儿说道:“一听这话,就知道表姑娘不在外头过端五,每年这个时候,又有哪家不组那解棕赌酒的局,花几个粽子钱便可参与,胜者可罚输家喝菖蒲酒,热热闹闹,只有不够的。”
忆之见蒋小六横看桐儿,正当不解,纳罕道:“我只知道家里这样玩,并不知道外头也这也玩。”
桐儿一门心思想在忆之面前露脸,愈发止不住,又卖弄道:“还是呢,往日里,东家都要请能工巧匠扎一丈高的艾虎做摆设,只是今年,东家做了官,事务烦冗,忙忘却了,这才还没能摆上,匠人那边递了信来,大约午后就送到,姑娘只等一阵,准能瞧见。”
蒋小六射了桐儿一眼,骂道:“你这蠢货,打量谁都同你一样清闲,贵客来了,不往里头请,叫她在外头站着,快起开。”说着,将桐儿搡开,又霎时换作笑脸,请忆之往茶坊里去,说道:“东家这几日沐休,才得了空来看帐,这会子在账房呢。”
忆之奇道:“你就知道我来找他,或许只是来吃茶听曲呢。”
蒋小六道:“即便表姑娘不来找东家,这样熟络的关系,哪有就在一处却不碰面的道理,更何况……”又别有意味地笑道:“东家身边的文海叔私下都知会过,见了表姑娘要热切些,别丢了东家的脸。”
忆之会意,这才明白蒋小六与桐儿为何暗自较劲,遂笑了笑,只装未深解。
蒋小六一路将她引往账房,又请她在门外略等,自去通报,不过片刻,忙又迎出来请,忆之入账房,只见堂内布置典雅,三面窗牗大开,正对楼下仙山月洞,草木峥嵘,绿荫繁密的好景色。
文延博起身来迎,忆之见了他,不由胸口发热,笑道:“你且坐着忙吧,我是闲人,又没有什么正事,来了只有打扰,还要多礼做什么。”
文延博笑道:“你这又是哪里的话,怪我偷懒,没出来迎你?”
忆之眼望着文延博,只觉脸儿愈发烫起来,忙笑道:“旁人干活,你在干活,旁人休息,你还在干活,通汴京我是没见识过还有谁比你更忙的,我只怕你嫌我打搅,又不好意思撵我,可不敢多耽误你。”说着,送袖兜中取出那只摩挲了半日,尚有余温的药膏,又踟蹰了片刻,说道:“昨日连累了你,实在难安,我也不通医理,这一罐,听说是宫里的良方,总是好的……”不觉心儿越跳越快,紧张地说不出话来。
文延博忙接过药膏,想到,昨日不过捱了两下,她不顾颜面,扑上来替我挡,今日又特意送了药来,可见心里有我,不觉十分动情,又想到,我替你挨打是心甘情愿,那些人都是手下有分寸的,雷声大雨点小,原也只是皮外伤,倒难为你惦记。
你明知道我的心思,又说什么撵你的话,我心里盼着你,能多见一面,能多说一句话,死了也值。又见她欲语还休,一时娇羞地说不出话来,只低头绞着帕子,脸儿更加粉光融滑,叫人心痒难忍,不觉胸口发热,愈发难以自持。
就要把话说出口之际,文海往屋里来,说道:“二哥儿,夫人传了口信来,说一会要来茶坊,有些事要同二哥儿商量。”
文延博被一打岔,不免失落,一时空张着嘴,想让文海出去,又觉出不对,双眉紧蹙。
忆之笑着说道:“文夫人既来,必定是有事的,忆之就不打扰,先告退了。”说着,道过万福,匆匆离去,她这一去,文延博只觉心头空了一块,想要阻拦,又想到不能,半举着的手也就缓缓垂了下来,问道:“母亲今日去了外祖家,又怎么会来这儿,海叔这话是何意?”
文海见忆之离去,便将槅门紧闭,又至文延博耳边,轻声道:“我见送姑娘来的轿夫眼生,就让门子请他们吃茶打听,那两个轿夫倒是口风紧,半点没透露,不过姑娘身边半大的丫头倒是个不妨头,说轿子是富大官人雇的,把大姑娘从晏府接到提点刑狱司,呆了半日,才往这来。”
文延博听后,出了半日神,将那罐膏药往案中央放置,又往高椅上坐下,靠着椅背,眼望着膏药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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