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之间,碧君已走了小半日,总算是从天桥走到了城东的景和楼。这景和楼是新修的戏园子,因幕后的大股东有军方的背景,所以出手阔绰,这园子也修的比旁的戏院更家挺阔新潮。不光外面的门脸和牌楼雕龙画凤,园子里面的设计更是颇为考究,既有180度圆弧形的大舞台,还有三层带包厢的观众席,真真是中西合璧,构思精巧。碧君站在正门前,望着眼前高大气派的景和楼大戏院,心中暗暗感叹:果然是红角儿们唱戏的地方,想来满北京城也找不出几家如此气派奢华的戏园子来。碧君还注意到,在正门的西侧,挂着一块约莫两米高,四周雕刻着精美戏剧人物的粉色戏牌,上面用毛笔写着京城活赵云闫子声梨园俏婵娟骆月明。当碧君看到闫子声这三个大字的时候,她的心中一阵激动,脸上也抑制不住的笑了起来,她知道自己终于离她的平哥哥越来越近了。
碧君到这里时,离帽戏开锣已经不远,戏园子门口人头攒动,售票处前也排满了急着购票的戏迷。碧君本想去后台寻子声,可是刚走到戏园子旁的角门处就被两个人拦住了,那两个守门的人也不听碧君解释,极其不耐烦的把碧君轰到了一边,一边轰一边用一口京片子说道:“姐儿们,甭说您了,换成总司令也要守咱戏园子的规矩不是,听角儿唱戏啊就买票到前边儿在那喝着茶听啊,您不能没头苍蝇似的乱闯不是?”
碧君知道这两人定是把自己当成跑后台蹭戏的主了,本欲再上前分辨几句,但一看周围已经有好几个过路的人不屑的瞟了自己几眼,碧君不由得脸上一热,心里哼了一声,一边用手拢了拢被风吹的有些散乱的头发,一边排到售票口买票的人群后,准备排到跟前再问个究竟。
好不容易捱到了售票窗口,里面坐着一个驼背的中年男人,那人温和地问碧君买几张?碧君略微笑了一笑,说自己不是买票的,是来找闫子声闫老板的,自己是他亲戚。那男子听了碧君的话,倒也没有不耐烦,只是又打量了几眼碧君,然后告诉碧君,今天不巧的很,闫老板告了几天的假,后儿才登台,不如到家里去找。
碧君听了他的话,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一丝失望浮现在眼中。她抿了抿嘴,又问那人子声的家在那里。那卖票的人有些为难的摇了摇头,说自己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能说,这会砸吃饭碗的。碧君还要央求,可排在后边的人已经不耐烦起来,大声嚷嚷着让碧君少墨迹,不看戏就走开,少再这胡闹。碧君被催促的有些难堪,她低头朝后面轻轻地斜了一眼,然后满是失望的走到了一旁。此刻,碧君心里有些难过有些委屈,这些天从张家口到北平,她一路颠簸,一路提心吊胆,本来想寻到子声,就能寻到一线光明,可是这一天下来,连子声的人影都还没见到。
这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里边的开场戏已经开演,碧君站在北平的秋风之中,不知该何去何从。就在这时,她看见有两辆人力洋车跑了过来,前边车上下来一个眉目和善的中年妇人,手里拿着一个方方的布包袱。后边的洋车上下来一清瘦高挑的年轻男子,身穿一件竹青色的长衫,外边披着一件黑色的绣着几只蝴蝶的绸缎斗篷,因戴着一顶黑色的礼帽遮住了眉眼,所以看不清楚面容。碧君看见守门的两个男子对那人很是恭敬,隐约听见叫他什么老板。碧君心中一动,想着难道这人是子声,是了,看那身量和年龄定是子声无疑。碧君心中又重新燃起希望,她快步走到那门口,冲着已经走进门去的那人大声喊道:“平哥哥,平哥哥,我是小福子。”那人本来已经登上台阶掀起门帘就要进去了,忽然听见有人在身后叫他平哥哥,心里不禁有一丝好奇,于是又放下掀开的帘子,转身向门口望去。这人用手轻轻将帽檐抬了抬,借着昏黄的灯光,看见门口站着一个梳着一根粗粗的麻花辫,身穿一件墨绿色竖条纹花样褂子,肩上挎着一个布包袱的年轻姑娘。这姑娘虽说从头到脚打扮的很是土气,但是细细打量,还是很有些姿色的,特别是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水汪汪的,透着灵秀。这男子打量了一下碧君后,声音清越的说道:“你找的这个平哥哥官名叫什么?”
此刻碧君也看清了这男子的面容,原来是自己认错了,礼帽下遮住的是一张面如傅粉,目如幽潭的清俊面容,但不是自己心中那个目若朗星,一笑就能融化冰雪的翩翩少年。碧君尴尬的冲这男子笑了一笑,说:“让您见笑了,我认错人了。”然后就要转身离开。
那男子见碧君神情失落,心中不忍,温柔地又说道:“小姐慢走,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平哥哥官名叫什么,兴许我认识呢?”
碧君听他这么一说,忙又回身笑着说道:“他官名叫闫子声,就在这里唱戏,可是方才前边的人告诉我他这几日不在。”
这男子听碧君说出子声的名字,眼前闪过一丝不为外人察觉的欢喜,他顿了一顿,问碧君道:“那你是他什么人?”“我是他,是他,是他亲戚,我从张家口来。”
“子声这几日扭了腰,是不在戏园子里,你可以去家里寻他。”
“可是我不知道他家在哪边,也没人愿意告诉我。”碧君略有些委屈的说道。
这人略微笑了一笑,说道:“这也难怪,整日家寻子声的记者、女学生、各路的戏迷票友乌泱乌泱的,底下的人自然也不敢都告诉去。这样吧,天儿也不早了,我让人送你过去吧。”这男子一边说一边将在门外不远处正歇脚的自家的包车唤了过来:“顺子兄弟,劳驾你将这位小姐送到甜水胡同闫老板家去,一定要送到后再返回来。”
那车夫爽快的应了一声,就跑过去拉车,碧君感激地冲这男子鞠了一躬,然后说道:“请问老板贵姓高名,小女子感激不尽。”
那男子只是笑了一笑,守门的人略有些巴结地说道:“这位您都不认识,您可真逗,这可是北平城里大名鼎鼎的骆月明骆老板。”这人看了守门的一眼让他休要胡说,一边示意碧君上车。
望着碧君坐着车渐渐地远去,子声的好搭档铁兄弟骆月明这才掀起门帘走了进去。一边往角儿的化妆间走,一边猜测这女子是子声的什么亲戚。他旁边的那中年妇人嗔怪他道:“我说月儿,你好莫焉儿的送那丫头去子声的家合适吗,万一是个骗子怎么办?”
“妈,我心里有数,这姑娘叫子声平哥哥,我就猜他们定有些粘连,子声的乳名满这梨园行知道的没几个人,不会有事的。”月明用手搂住母亲的肩膀,笑着用头抵了抵母亲的胳膊,月明妈慈爱的帮他摘了礼帽,又用手摸了摸儿子的头发,笑着说道:“都成角儿了,还跟个孩子一样,往后娶了媳妇看你还这么孩子气不。”听了母亲这话,月明收住了笑容,静静坐在梳妆镜前,若有所思的端详起镜中的自己。
碧君这边很快就到了甜水胡同子声的家门口。顺子把碧君放到门口后,就乐呵呵的又拉起车子回去了。碧君向顺子道过谢,心情有些忐忑又有些兴奋的看了看子声的家门。这是一座两进的四合院,青砖乌瓦,挺阔方正,清新雅致,院墙内的竹子郁郁葱葱,正在秋风中簌簌做响。门口的砖墙上挂着一个一尺见方的木牌,上面刻着闫宅两个黑漆漆的大字。碧君用手拍了拍身上的土,又拽了拽有些皱的衣襟,然后走上石阶,轻轻叩响了门环。也许是叩的声音不够大,等了一会儿,里面并无人开门,碧君只得又用力叩动了这一对铜铸的有兽头式样的门环。这一次,果然听见里面院内有了动静,一个六十岁开外的老汉从门上的小窗户内把头露了出来,一边吃着手里端着的一碗炸酱面,一边问碧君道:“姑娘,你找谁呀?”
“大爷,我找闫子声。”
“又是找我们子声的,我说丫头,你们放着书不好好念,老追着赶着纠缠我们子声做什么,快回吧,这一天天的。”这老爷子一边不耐烦的嘟囔者一边准备关上小窗。
碧君知道这老大爷定是把自己当成戏迷了,连忙用手挡住木窗,对大爷说道:“大爷,您先别忙,我不是戏迷也不是旁的什么人,我是从张家口远路上来的,我姓朱,麻烦您老给我通传一声。”这大爷一边嘻溜一声吃了口面,又一边打量了一眼碧君,见碧君不像是扯谎,便对碧君说道:“那你等着,但是里边见还是不见我可做不了主,倒时候你可别再纠缠。”
碧君忙使劲点了点头,满脸欣喜的冲里面笑了笑。
那老汉关上木窗,放下饭碗便朝里面去传话,还没走到院内,就看见子声母亲邹老太太已经从内院里走了出来。邹老太太还是像先前那般的瘦弱,但是眼神却也依旧刚毅。她方才正在房中吃晚饭,听见有人叩门,便亲自走出来看看。她问看门的老李头:“老高,外边是谁啊?”
“太太,外边是一个从张家口来的姑娘,姓朱,说是来找咱们子声的。”
邹氏一听张家口姓朱的,方才还平静的面容立刻阴沉了下来,她回头朝里边看了一看,然后把老高头叫到竹子边轻声叮嘱道:“老高,快让外边那人走,告诉她就说是子声亲口说的不认识什么姓朱的,张家口也没什么认识的人,她若是再来就告诉警察让她蹲大狱。”老高见太太脸色难看,也不敢多问,忙应了一声,转身准备离开。这时邹氏又将他喊住,眼神凌厉又意味深长的说道:“老高,今儿的事就烂在肚子里,不要给子声吐露半个字,倘若告诉子声一星半点,那咱们这几年的主仆情分就只能到这里,你记住了吗?”
这老高头也来闫家快五年了,从没见太太如此这般过,他心里一惊,忙一个劲的点头。邹氏这才又一挥手,示意他去回话。
碧君满怀期待的等在门外,她的眼前满是子声那温暖的笑容和爽朗的声音,嘴里不由自主的轻声叫了一声:“平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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