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上的那扇小窗又开开了,高老汉没好气的冲门外满怀期待的碧君说道:“我说姑娘,你看着也是好人家出来的,怎么也学些诓人的玩意儿。我们子声少爷说了,不认得什么姓朱的,他在张家口也没什么熟人,你快走吧你,倘若再来纠缠,那就叫巡捕房的将你捉去,到时候吃苦头的可是你自己。”
老高的话犹如一盆凉水浇在碧君的头上,浇灭了她满腔的期待与憧憬不说,更浇得她彻骨的寒凉。碧君又是急又是羞又是恼,她急切的说道:“大爷,这真是他说的吗?你不会听错吧,我可是张家口来的,当年他可是住在我家的呀,我们可是世交啊。大爷,求您放我进去我当面问问他。”“我说拉倒吧你,你一乡下丫头,他现在是满北平城都追的红角儿,他能见你吗,你也不想想,莫说是他亲口说不认得你,就是认得你,你这模样,跟他是一个锅里的馒头吗,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甭上赶着往进凑了,女孩儿家要知羞。”老高也不等碧君再说什么,一边挖苦她一边坚决的把木窗关上了。老高头一关上窗,端起门边条椅上自己的一碗炸酱面,生气的说道:“好端端的一碗面,坨成这奶奶样了,真是可惜了的。”老高头一边端起面皱着眉头吃起来,一边准备回自己的门房,这时猛一抬头,他看见太太竟还冷冰冰的站在一丛竹子下边。老高连忙冲太太点了点头,悄声说道:“太太,您放心,那人已经走了,我按您说的一个字都没走样。”邹氏恩了一声,然后转身走向了内院。
门外的碧君本欲再叩门问个清楚,可是手抬到半空却怎么也叩不下去。是啊,她和他非亲非故,也只是三个月的交情。也许他真的已经不记得自己这个乡下的丫头了,就算记得又能怎么样,自己算他什么人啊。碧君慢慢放下了抬起的手,脚步沉重的走下了石阶,然后回身又有些不舍的望了望那两扇木门,心里猛的一痛,痛的险些就要跌倒。碧君忙扶住身旁的砖墙,略微喘了一喘。等那痛楚渐渐消散下去,碧君这才又慢慢站直身子,她感觉自己扶着砖墙的手触到了什么,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个写着闫宅字样的木牌,碧君用手仔细的摸了摸那闫字,一滴眼泪从眼眶中落了下来。碧君用力抬起头,强忍着让眼泪不要再流下来。碧君看见茫茫的夜空之中,一轮圆月已经高高的升了上来,那月光一如往日那样皎洁温润,可是那个在月光下口口声声说护着自己待自己如亲妹妹一般的少年却已经不复从前了。
碧君用手轻轻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泪水,然后背起包袱踏着月色走出了甜水胡同,也走出了自己曾憧憬了无数次的美梦,一阵突然袭来的秋风让她不由自主的打了几个寒战,北平的风北平的秋北平的夜果真要寒凉的多。
打发走了远道而来的碧君,邹氏方才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她转身走进内院,看见子声的房内还亮着灯,便走了进去准备和儿子聊聊天。
母亲走进房来的时候,子声正坐在灯下入神的看着一本册子。他身旁的圆桌上燃着一炉沉香,整个屋内弥散着一股淡淡的甜腻的香味,但是这甜腻中又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苦之感,让人既觉安逸陶醉又不会完全沉溺不能自拔,这大抵就是微燎沉香的妙处吧。
见母亲走进门来,子声忙站起身去迎母亲,一边把母亲扶到椅子上坐下,一边笑着说:“妈,您怎么来了。”
“你这孩子,妈见你晚饭用的不多,过来看看你可是身上不自在?”邹氏慈爱的拍了拍儿子的手,笑着问道。
“没有不自在,就是往日这个点正好在台上,所以吃不下太多,没什么大碍的。”
“那就好,我的儿你这次把腰拧了,歇息了这几日,可把妈吓坏了,往后可千万不能太热心,你是角儿就要有角儿
的架子,可不能再帮下面的人去抬箱子搬东西了,惹人笑话不说还凭空的受这几日的疼痛,万一有个什么好歹,你让妈妈我后半世靠哪个去?”邹氏边叮嘱儿子边随意的翻了翻儿子看的册子。
“妈,您老人家放心吧,我都记住了,您瞧,我这不好好的吗?”
“这是什么册子,看你方才读的那么入迷。”
“这是前儿我在爸爸留给我的那些戏文册子里翻到的,这出戏叫《清秋月》,过去没听爸爸给我讲过,想来不是什么要紧的戏,谁成想我看了这几日,越看越觉得这戏好,只是不知爸爸当年怎么没见他演过?”子声一边指着册子的封面上那墨色有些斑驳的“清秋月”三个字一边给母亲介绍道。
一听到“清秋月”这三个字,邹氏的心上一紧,她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她就克制了自己的情绪,略微笑了一笑,故作平静的说了一句:“什么秋啊月的,听着就不是什么正经戏,你爸爸不演它定然是这戏不好,你呀还是好好养病,别看这劳什子了,把你爸爸原先教你的那些戏演好演精就够你吃一世了。”
子声见母亲似乎不太喜欢这个册子,也就没有在向母亲介绍下去,附和着笑了一笑。
邹氏将那册子丢在了桌子上,起身走到衣架前拿起一件随意搭在那里的长袍给儿子披在身上,有些嗔怪又有些疼爱的叮嘱儿子:“秋凉了,自己要知道加衣服,这要是被冷风钻进身子,可是会落下病根的。”
子声把长袍又往身上裹了一裹,笑着说:“儿子知道了,妈。”
见儿子很是听话,邹氏心里又开朗起来,又叮嘱了几句便回房准备歇息。子声在送母亲到门外的时候,随意的问了母亲一句:“妈,方才我隐约听着有人叩门,是谁啊。”
邹氏脸色一僵,马上又变回温和神色,强做镇定的说道:“猛的刮大风,吹的门环响,这大晚上的谁会跑来,你听错了。”
子声本就是无意而问,所以也并没继续深究,恭敬的送母亲出门后,继续在灯下看起那本《清秋月》来。
邹氏从儿子的房内出来,一个人站在秋风中目光冷淡的望着天上那轮圆月,神情凝重。今晚的月亮皎洁明亮,几片青墨色的浮云绕在月的周边,好似嫦娥披着薄纱,在这深秋的夜里随风舞动。在这温润美好的月色下,邹氏的心情却坏透了。邹氏厌恶这月色,更厌恶那月中的嫦娥,她有时真想用一块黑布把那假情假义的月亮蒙起来,眼不见心不烦。
风还在吹着,吹乱了邹氏鬓边的发丝,吹乱了邹氏本已平静的心绪。她的眼前又浮现出了一幅她自己想像了多年的场景:一轮圆月之下,身着戏装的后羿与嫦娥深情的对望着,后羿是那样气宇轩昂,嫦娥是那样明媚多姿,嫦娥那长长的水袖搭在后羿的肩上,后羿用手去抓,却只抓住了一件衣衫,嫦娥已在一阵青烟中升上了九天,只留后羿在人世间悲叹。随之而来的是台下的叫好声和热烈的掌声,然后后羿和嫦娥牵着手从侧幕重新走了出来,向所有的人深深的鞠躬致谢,然后二人又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满是深情和依恋。
邹氏不敢在回想下去,她用力摇了摇头,不由自主的说了句:“为什么,为什么又要勾连,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邹氏不知道自己方才的这句话是问后羿还是嫦娥,抑或是在问她自己。
邹氏愤愤的瞪了空中的圆月一眼,快步走回了自己屋内,邹氏没有亮灯,一个人孤独的合衣躺下,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尘封多年的往事还是不由自主的浮现在了眼前。
今天,碧君从张家口远道而来,按理邹氏应该顾念往日两家人的交情,可是她实在不愿意再听到张家口三个字,更不愿意再与朱家人有任何的瓜葛。因为在她的心中,五年前在张家口朱家的那三个月是她一生中最煎熬最憋闷的一段日子,也是在那里她的心彻底的死了,对那个人也再不抱任何的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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