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毛,你领的是什么人啊?”大家都随老相爷的视线向堂外望去。
见管家闻声一溜烟地进来,毕恭毕敬地回禀道:“老爷,是个云水和尚,想讨口水喝,我正领他去后厨呢。”
“噢,有方外师父驾临寒舍,正好可以点拨红尘中的我们。快请师父进来,牛毛啊,你真是称薪而爨,数粒乃炊,小家子气,不知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吗?”话说得管家连连自责,皮笑肉不笑地退出去,转眼间带进一个年轻小和尚。
醍醐灌顶升霞光,维那礼赞暗飘香。纵使佛家无鼓磬,禅音天籁顿清凉。好个庄严脱俗的小和尚!一步踏入便使人打心底里肃然起敬,亲近万分,义方看他眼熟得很,突然记起脱口唤道:“义存小师父!”
出家人也睁大眼睛看着他,惊喜地直呼其名,“义方!”
主人开口问道:“你们认得,真是巧了。小师父法号是义存,是从何处来呀?”
和尚彬彬有礼地回复:“阿弥陀佛,从福州芙蓉山来。”
牛僧孺又问:“师父到何处去呢?”
“阿弥陀佛,小僧云游四方,正欲去兴善寺参拜文宗皇帝供奉的观音蛤蜊。”
老夫子在一旁十分诧异地告之,“小师父,你来自福州可能不知道,那兴善寺已经拆毁了,靖善坊内已是面目全非啦。”
和尚并未为之惊讶,还似如初平和地说:“善哉,施主,万事万物本来为无相。一切法无自相、他相及自他相。无无因相、无作相、无受相。无作者相、无受者相。无法非法相。无男女相、无士夫相。无微尘相、无时节相。无为自相、无为他相、无为自他相。无有相、无无相、无生相、无生者相。无因相、无因因相。无果相、无果果相。无昼夜相、无明暗相。无见相、无见者相。无闻相、无闻者相。无觉知相、无觉知者相。无菩提相、无得菩提者相。无业相、无业主相。无烦恼相、无烦恼主相。如是等相随所灭处名真实相,一切诸法皆是虚假,随其灭处,是名为实,是名实相,是名法界,名毕竟智,名第一义谛,名第一义空。”一席话说得如此高深,众人听得是一知半解。
老相爷大为盛赞道:“师父虽然年纪轻轻,可这佛学教义领悟得很是透彻呀。一定是青灯苦读了许多经典吧?”
和尚严肃地回答:“阿弥陀佛,施主有所不知,我禅宗以本来无一物之境界为上乘,以万虑皆空为至德,不纠缠在经典之中,主张不立文字,不下注脚,亲证实相,方为究竟。我师灵训曾讲过,当年六祖惠能住曹溪禅门初祖无尽藏尼之侄刘志略家中,南华禅寺首位比丘尼无尽藏尼向六祖请教,你连字都不识,怎谈得上解释经典呢?六祖答道,真理是与文字无关的,真理好像天上的明月,而文字只是指月的手指,手指可指出明月的所在,但手指并不是明月。示喻文字所载的佛法经文,都只是指月的手指,只有佛性才是明月的所在。”
杜牧眉梢微颤了几下探问和尚:“小师父,你从佛一定有什么志向吧?”
出家人毫不思量坚定地答道:“我想证悟最上乘禅宗的境界,我云游四方的目的是讫巡名山,扣诸禅德,累积善识。对于善的知识,应该将心力集中在他的德行、特长上,去效法他的优点,而不要去评判、挑剔他的过失、弱点,这就是参访的第一义。”
管家捧来清水,和尚合十谢过,双手接碗,口中阵阵有词,只听清末尾一句,“唵缚悉波罗摩尼莎诃。”便把水饮了,再施礼还碗告辞。
待义方把和尚送出门去,杜牧不无遗憾地在后面摇着头,“这小和尚还是年轻啊!口念无相,心生有相,开悟机缘未到,满脑子的杂念放不下。”他回头对牛老相爷开玩笑道,“老爷子,这和尚整日里念经拜佛,不是叽里呱啦地絮叨,就是长篇大论地神侃,说的比你那《玄怪录》还要离奇玄妙。”
“小子,我那《玄怪录》可不是凭空杜撰,胡编乱造的,都是有根有据,口耳相传得来的。这多亏了李党魁首李德裕的老爹李吉甫的恩赐,那年我二十八岁,参加贤良方正科特试,发榜一看前进士李宗闵、陆浑县尉皇甫湜、和我赫然在列。可还没高兴几天,宰相李吉甫就向宪宗皇帝告状,说我们在卷子里诽谤朝政,我们三个被黜落,主考官韦澳的父亲吏部员外郎韦贯之,杨授、杨损的爷爷吏部侍郎杨于陵被贬出长安,皇甫湜的舅舅王涯、翰林学士裴垍因奉旨复核试卷也受到牵连。对于我,这看似厄运劫难,可也是人生历练,使我的心智更加成熟起来,俗话说‘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嘛。”
牛僧孺略加停顿像是在回忆,“说到妖魔鬼怪,诡谲怪诞的事,我也弄不明白,明明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却是那么不真实,自己都不敢相信。最早是在元和初年,我考中进士后被委任为伊阙县尉,一日,住在附近的乡民连踢带打,捆绑着个衣冠狼狈的书生来见官,说是抓住了杀人越货、身有四条人命的大盗。立即过堂,提上人犯,那人文绉绉的模样,却‘抓来、抓来’地大喊冤枉。我仔细一看,认得!是住在洛东的一个熟人张不期,我们彼此多有来往,常在一起谈古论今,斟词酌句,相互唱和。说他越货,我是不信的,他手无缚鸡之力,一介文弱书生,知书达理,本分忠厚;说他杀人,那更是无稽之谈,荒谬之极,一个看到蚂蚁都绕着走的人怎么能杀生呢?可众人一口咬定,是在弃尸的古墓里发现他的,这又如何解释?我便问他‘张秀才,你深更半夜地跑到坟墓里干什么?你难道起了歹心,想偷些随葬之物吗?’。秀才大呼不是,说是我使他前往。众乡里瞪大眼睛惊惑万分。我让他说明白,他讲昨日带着文章专程来找我,想让我给予指点一二。可走到半道,突遇雷电交加,身处荒山野岭无处藏身,寻来寻去,万幸路边有棵大树枝繁叶茂借以躲避。这雨来的急停的也快,下了一阵不下了,可天已大黑辨不得东西南北,更恐怖的是四外传来狼嗥虎啸,只得坐在树下与书童相互依靠期盼天明。可坐着坐着就睡着了,通得一声一团烈焰拔地升腾,他从梦中惊醒,见烟雾中显出一个数丈高的狰狞夜叉,也不说话,伸出巨手把他骑的马儿几口吞下,之后仍意犹未尽去抓童儿的驴子,他那童儿虽然矮小单薄,却野性得很,冲上去与其撕扯,怎奈力量悬殊,被怪物扔在半空中,暴吼一声提起两足硬生生扯裂两半。秀才吓得抱头狂奔,还好那夜叉没有追上,待他惊魂未定来到一处,见是一座古墓前,在诡异至极的红月亮下站着个白衣女子,她长发勒带及肩正在仰头赏月。这时因是晴空万里月光如洗,四周景物格外清晰并不瘆人,一阵清风吹过,那墨发紧束的红头带有意无意地分散开向他飘来,不期自然是弯腰拾起递过去。据他说那女子不是一般的美丽,妩媚楚楚,似一颗晶莹剔透的水晶雕琢而成,尤其白皙的皮肤赛过凝脂。女子见有人来,又替其拾得发带,顿有好感亲近之色,柔声请求秀才为她扎好。女子拢好秀发,看他气喘吁吁,神色不定,便问他出了什么事情?张秀才把刚刚遇到夜叉的遭遇讲给她听,女子指着古墓说这里可以暂避,由后面孔洞入内。张生赶紧找到那孔,投身而入,进入后发现里面又深又大,石壁无窗却明亮清晰。这时他才想到,深更半夜的,怎么会有一个女子站在这古墓边?为什么她听说夜叉来了却不跟自己一起躲藏?难道是夜叉的同伙,或是孤魂野鬼?他吓出了一身冷汗,正待从墓孔往外钻,突然看见有东西从外面抛进来,浓浓的血腥气,是人的一条大腿,跟着接二连三头颅、躯干、手脚纷至沓来,足有四五个人的尸体。随后坟外又响起激烈的争吵声,听出是强盗抢劫杀人后在藏尸分赃,他壮着胆子记下其中五六个人名。直到外面的声音渐渐远去,他试探着想从大墓里爬出来,却发现墓孔已经被强盗们封死了。”老相爷缓了口气,喝了口酒润了润嗓子。
“后来呢?”不是一个人在问。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墓地外面又传来嘈杂的声音,有人在喊这里有血迹,还有人说尸体可能被强盗们扔进这古墓里了。随即墓孔被打开,乡民不光发现了被强盗们所杀害的家人,还捉到了张不期。在押解的路上出人意料地碰到了书童二玉,二玉牵着马,赶着驴,正要去衙门报官。不期问昨夜的经历,那孩子是全然不知,只说一觉醒来不见了公子。听公子述说完遭遇,书童颇多惋惜地说自己没赶上,他哥大玉是杀猪的,整天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一家子就是胆子大,若是再遇到那女子,不仅要为她拢头,还要给她梳一梳。再后来,按照秀才提供的名单老夫布置抓捕,将强盗一网打尽,破获了一桩几年前的旧案。”大家听完,先是呆呆顾盼面面相觑,半天哧哧傻笑窃窃私语。
“老相爷,如果不是你亲口说的,亲眼所见,我们还以为你在讲鬼故事呢!”说话的是银青光禄大夫郑颢,“老相爷,我曾听俺百说俺家也出过此类惊悚之事。”
“噢,郑祗德是怎么说的?”牛僧孺非常感兴趣地问。
郑颢一本正经地讲下去,“俺百说当年俺爷爷郑絪住在昭国坊南门,一天,忽然从外面往住宅里投来碎石瓦块,连续五六个夜晚不断,出来找寻却没有人。爷爷感到蹊跷,就搬到了安仁西门的宅子躲避,结果碎石瓦块也跟着来了。为此他开始信佛吃斋,吃住在禅堂里,过了一段时间后,他又搬回昭国坊,当走进佛堂,见喜蛛满屋结网而挂,离地面有一二尺高,数不清有多少。就在那天晚上,碎石瓦块也没有了,第二天皇上传旨封他为宰相。”
“有这种事?太奇怪啦!郑相爷确实是吃素守道之人。”牛相爷惊呼道。
“确实如此,不光俺百亲身经历,还有刘瞻大哥也说确有其事,他听他百刘景讲过,那时刘景是俺爷爷的书童。”郑颢进一步加以证实。
杜牧此时插嘴道:“老爷子,你那张秀才的故事说神奇也神奇,但有可能是他在那夜犯了迷症,所说的是夜游中的幻觉呢。至于那强盗的名字也可能是别人有意吐露给他的,这些不是没发生过,最有趣是这主仆两人的名字,就是一句不期而遇啊!”他爽朗地大笑着,“还有你,状元郎,你家那抛砖引玉不会是淘气的孩子乱扔的?还是得罪了什么人,和你家过不去吧?郑老爷子的高升与院外飞石有联系?说是征兆,太牵强附会了。如果说到神奇,还得数我们老杜家,那才叫一个绝!”
杜牧身边的杨授着急地问:“亲兄弟,你们杜家也遇到什么怪事啦?”
“兄弟,怪事虽没有,但有奇人。是两年前我外甥裴延翰、裴延鲁从洪州来京参加省试,这两个小子,一个沉迷于易经八卦,一个喜爱四书五经。嘿,延翰还真有些道行,常能先知先觉,预事到时应验。当时我二哥杜悰拜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与李德裕同事为相,不知道李德裕是怎么知道的,死活让延翰去他家,非要让我外甥给他推测下前世今生。”
牛僧孺嗤之以鼻地问:“延翰去了吗?算出不可一世的李大宰相会有今日的落魄吗?”
杜牧看着老相爷无奈地苦笑道:“老爷子,能不去吗?天之骄子,国之顶梁,这个面子能不给呀。延翰到了他府上,李德裕开门见山问自己官运,我外甥告诉他,您已位极人臣,明明白白摆在眼前,以后如何是老天安排好了的,天机不可泄露。李德裕不死心,说外面的人都说延翰是高人,他要见识见识,非得说说眼前即将发生的。我外甥拗不过他,告之明日午时,有白兽从南屋钻进你的宅子。又有穿紫衣扎羊角辫的小孩子,年纪七岁,拿着竹竿,长五尺九节,把白兽赶跑,白兽依旧从南屋钻出去,小孩子不是相公家里人。第二天中午,李德裕隐身偷窥,果然有只白猫从南屋钻进来,又有个小孩子穿紫衣扎着羊角辫把猫赶走,猫又从南屋钻出去。李德裕就叫小孩子过来,问几岁了?小孩子说正好七岁了,他量一量小孩子拿着的竹竿,果然长五尺九节。”
“有这等高人!他在京城吗?哪天让你外甥给我看看。”白敏中听得兴起,跃跃欲试。
老夫子杨敬之憋不住扑哧笑出了声,“杜小子,你那段子老夫也听过,拿去糊弄李德裕还行。我听说那扎羊角辫的小孩子是李宅隔壁元从的儿子,顽皮得很,三日不打上房揭瓦。据他父亲讲,他家小子从来也没有紫色的衣服,更没扎过羊角辫子,可那天却稀奇古怪地被人如此打扮,孩子说是别人出二十个钱让他这样的。”
“老夫子,你是听谁说的?胡说八道嘛!我外甥怎么能骗人呢?”杜牧一听急了。
老夫子理直气壮地告诉他:“我是听李德裕说的,还说杜悰华而不实,是秃角犀。”
“这个李德裕,叫我三哥秃角犀,是他逼走杜悰去剑南东川的。孩子的话信不信由你,不信还给我外甥抹黑造谣,我看华而不实的正是他自己!”只气得杜牧脖子上的青筋暴起。
“三哥杜悰是世间最有情有义、实实在在的大好人!那是我们杨家的恩公。”杨授、杨损不干了,火冒三丈愤然驳斥,“若不是当年恩公及时相救,快马奔去见李德裕,力劝说‘年轻的天子刚即位,事情不适宜让他做顺手了’。随后带着几位重臣苦苦谏言,才改变了赐死我父亲和李珏叔叔的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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