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算准了你会到这里来。”
杨枫长长的叹了口气:“这世上捉拿我的人倒不少,但他们不是为了那些赏银就是另有居心,你呢?”
“哼,区区赏银我还没瞧在眼里。”九逢雁冷笑,弯着的腰也挺直了,就像他的烟杆那样直,“你们做强盗的就像是老鼠,我们做捕头的就像是猫。”
猫捉老鼠是天经地义的事,所以捕头捕强盗也是顺理成章无可非议的。
他又接着说:“但你这只老鼠却与别的老鼠有所不同。”
“哦?”
“你不但比别的老鼠会逃,还会反噬捉你的猫,据我所知,这几年栽在你手里的人已很不少。”
“好像不少。”杨枫不置可否,微笑着,“你这只猫也于别的猫有所不同。”
“哦?”
“据我所知,在你隐退之前,已捕到二十九位最难对付的角色,这些人中不但有大盗,还有恶僧,恶贼,当然还有采花贼卞之亮,刺客梁七,好像这二十九位都不在人世了。”
“不错。”九逢雁眼中露出一丝残酷之意,“他们罪孽太深,早就下地狱去反悔思过了。”
“只要被你盯上的老鼠,绝不松手?”
“绝不!”回答不但干脆,而且肯定。
“我呢?”
“同样。”同样干脆肯定。
杨枫苦笑:“现在你就开始捕我了?”
九逢雁将烟磕掉,收起了烟杆,不说话。
他用行动代替回答。
杨枫说:“不过我还有话说。”
九逢雁刀锋般的目光紧盯着杨枫,盯了很久,才开口。
他用刀锋般冰冷的声音说:“你说,我就把你所说的当作你的遗言。”
此时此刻,他已把杨枫看成个死人。
杨枫笑笑,他并不在乎:“我只是告诉你,方督军的军饷不是我盗的。”
九逢雁眼中带着讥诮之意看着杨枫,突然冷笑:“现在你申辩好像已经没有必要了,我出来捉拿你,并不是因为军饷被盗的事。”
的确没有必要,不管是不是杨枫盗的军饷,九逢雁都会捕捉他。
他捕他并不一定是因为这次的军饷被盗。
“但我还是要说,因为这一次我不想被人冤枉。”杨枫的声音很平静,平静而冷淡,因为他感到自己的孤立无助,很少有人会了解他此刻的心情。——除非被冤枉过。
方至德没有被人冤枉过,所以他才会全然不顾别人的感受,他说:“九老先生,到这个时候,他还狡辩,若不给他一点厉害瞧瞧,他是不会认的。”
季长青大怒:“方猴子,你这大混蛋!军饷要是杨枫盗的,他还会上来送死吗?”
这无疑是个很好的理由,做贼者心虚,没有人偷了人家东西还会上门去送死的。
方至德一张猴脸憋得通红,狠狠地瞪着季长青:“你别忘了,兵法上有‘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这个道理。正因为别人认为他敢到这里来,也许就不是他所为,但这正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这无疑也是个极可能的想法,也是很充足的理由,这样想的人简直算得上天才般的人物,敢这样做的人更是心思缜密,胆大无比的人物。
杨枫这样的人物,如此打算也无不可能。
只可惜还是被做了五年督军的方至德看穿了。
所以方督军现在的心情很愉快,脸也没那么红了:“杨枫,现在你没话可说了吧。”
杨枫默然。
有时默然也就是默认。
季长青也是急红了脸,怔在一边,说不出话来。
天将亮未亮,大地刹那间变得更黑暗了,这正是天将大亮的前兆。
园内的火把却燃得更多,将院子照得如同白昼。
人也全到了院子里,除了九逢雁与杨枫,每人的脸在火光照映下,都显得沉重异常。
九逢雁脸上带着微笑,因为猖狂了十年的大盗杨枫,已成了砧上鱼肉,唯有等他去宰割而已。
奇怪的是杨枫并不像一只待宰的羔羊,他脸上也带着微笑,甚至比九逢雁还要笑得开心。
有什么值得他开心的?在这个时候,他居然还笑得出来,你说这个人有毛病没有?
没有,一点毛病也没有,只不过他比别人要看得开些。
生与死在他看来并不重要,当生则生,该死则死,只要你死得其所,死有何惧?
——可惜这世上像杨枫这样想的不多。
杨枫刚刚说过他绝不能死,他现在笑得如此开心,难道他已找到逃走的方法了么?
看着杨枫满面带笑,全不在乎,轻轻松松的样子,九逢雁心中忽然生起了一丝凉意,这丝凉意越来越浓,也越来越深,从他脚底深入他的骨髓。
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连对付刺客梁天的时候都没有这种感觉。
十年前,只要一提起刺客梁七,人们无不变色。
梁七想杀的人,这人绝不要妄想多活几天,趁梁七还未找到他之前,去买口上好的棺材,沐浴更衣准备后事,然后自己躺到棺材里面去,才是明智之举,没有人能逃脱梁七的刺杀,更没有人能够捉拿他。
但九逢雁却是例外,唯一的一个例外。
他不但没有在梁七的剑下丧生,反而捉住了梁七,斩其首而示众。
但现在面对杨枫,他竟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感,这种恐惧使他慌乱,但他随即镇定,几十年来的捕头经验,已使他有足够能力应付任何局面。
九逢雁笑了,大笑,因为他知道,笑不但能松弛自己绷紧的神经,也会增强自己的信心,这种经验,他早已掌握。
直到他自觉笑出了足够的信心后,他才开口:“杨枫,我给你一个公平的机会,与你作一个公平的决斗,你若能胜我,我即刻隐退江湖,永不复出。”
因杨枫而出,因杨枫而隐退,这本是他的本意,并不能算是条件。
但杨枫并不在乎:“我若败了呢?”
“我只好把你交给方督军。”
把杨枫交给方督军,无疑是杀了他,杨枫落在方督军手里,绝不会活过明天。
杨枫还是不在乎,并且还微笑着说:“你能为我如此打算,已经很不错了,但我这位兄弟呢?我与你之间的事总不能牵扯到他的身上吧。”
他虽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如何,但他却不能不为季长青打算,他不能让季长青无缘无故的一起送死,能找到季长青这样的好兄弟已很不容易。
九逢雁冷冷的盯着杨枫:“他的事自有方督军,我找的只是你。”
他不愧是位老奸巨猾的人物,把季长青交给方督军的意思就是也不能放他走,方督军绝对饶不了他。
杨枫笑了,大笑,笑声无不悲凉之意。
他盯着季长青,将玉麒麟交给他,握了握手,他要说的话全在他眼中,全在这一握手之间,所以他没有开口,他相信,他的意思,季长青会懂。
杨枫转过头,凝视着九逢雁:“逢雁老人的鱼鳞紫金刀没有带来?”
九逢雁双手摆动间,一把金光闪闪的紫金刀已在手中。
他冰冷的眼光盯着冰冷的刀锋,又盯着杨枫,冷冷地说:“人在刀在。”
“很好,只不过我希望这次你刀上所染的血不是我的血。”
“也许会如你所愿。”九逢雁面无表情,“素闻杨枫对敌不喜欢使用武器,这次呢?”
“这次当然是个例外。”杨枫满脸凝重,慢慢地说,“因为这次的对手是你——逢雁老人。”
九逢雁全无表情的面容也露出了笑容,眼中也有了赞许之意。
不妄自尊大,不妄自菲薄,能屈能伸,方为好男儿。
该说的已经说了,要交代的也交代了,现在还剩一件事没有做——决胜负。
——胜就是生,负就是死,这其间真的全无选择的余地?
静,死一般的静。
静的连呼吸声也可辨别,静得连心跳声也隐隐可闻,静得连时间都已凝固。
杨枫的呼吸仍旧均匀平稳,他的心跳依然正常有力。
因为他从不低估对手,也不高估自己,高估自己或者低估敌人都是在犯致命的错误。
他只不过认为这是很平常的一次竞争,就像是要从两个优秀选手中选出一个冠军来。
只有这样想,才能保持自己最稳定平和的心态去比斗。
但九逢雁是否这样想的呢?
刀已出鞘,刀出鞘的时候就是该流血的时候。
在血流尽的时候,就是恩仇俱了、万事皆休的时候。
现在刀已开始舞动,血只不过才刚开始流。
没有人知道是谁在流血,因为他们的身影太快,刀也太快太刺眼。
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只听到在两声大喝,一声巨响之后,杨枫与九逢雁的身子才静立不动,岩石般静立不动。
刚被刀风卷灭的十多只火把又已燃起,其实此时点火把已没什么必要,天差不多大亮了。
——有时人们总是爱做些于事无补、画蛇添足的事。
红红的火光映红了每个人的脸,他们的脸与先前没什么不同,只是多了一丝惊讶之色。
刀还在他们手中,不过已变成两柄短刀。
从中而断,断口整齐。
九逢雁看着自己的刀,脸上表情十分古怪,悲伤、不解、愤怒、吃惊,抑或什么都不是。
杨枫脸上还是那种表情,似笑非笑的盯着九逢雁:“九老先生宝刀未老,佩服,佩服!”
九逢雁冷哼一声:“阁下的打法也令人佩服。”
杨枫微微一笑:“我说过我不能死。”
“但你这种打法却是最不要命的打法。”
“我的确是不要命的打法,”杨枫承认,“我这种刀法也是要你命的打法。”
九逢雁默然,他也承认。
——置之死地而后生,陷之亡地而后存。拼掉自己的命去取敌人的命,这个道理很简单,懂得这个道理的人很多,但真正运用这种法子的人却没有几个。
因为对敌的双方总是认为自己的性命比别人的尊贵些,总是先求自保,他们还不想死,因为死就是败,败就是耻辱。
辉煌的一生若沾上一点污迹,该是多么遗憾的事情。
但世界上很多事就是这样:你越担心的事,它越要发生,并且是在你担心的要命的时候发生,这是人类不可避免的一大悲哀,任何人都避免不了。
九逢雁也避免不了,他害怕失败,但还是败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那把鱼鳞紫金刀有多锋利,几十年来他打败众多高手,这把刀也是功不可没。
但杨枫却以己之刀断他之刀,以一把极普通的刀断一把宝刀,这其间用刀的手法、角度、力度,该是多么的巧妙绝伦!
所以九逢雁现在看来就像老了几十岁,一双眼睛也变得浑浊黯淡而无光了,盯着手中的断刀,内心感觉实在难以描绘。
——一个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人,突然一脚踩空,摔了下来,发觉自己什么也没有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看着他,杨枫忍不住叹息。
九逢雁也叹息。
杨枫又苦笑道:“我这刀伤恐怕也是十天半月不能复原。”
杨枫这句话说出来,众人才发觉他胸前的衣服已染满了鲜血,看来伤势的确不轻。
九逢雁也苦笑,笑声落寞凄凉,提起握刀的手,冷冷的盯着手,盯着刀,声音也变得很冷:“我这只手想在十天半月握刀,恐怕也不容易。”
他冷冷的盯着杨枫:“我这一辈子握刀恐怕都很难。”
杨枫的声音忽然变得很严肃,他说:“手并不专门是握刀的,还可以做其他的很多事,比如:下棋、插花……”
他并没有说下去,他相信自己的意思已表达得够清楚。
九逢雁看着自己的手,握刀的手。
他的手干净洁白,完全不像老人的手,却像一个中年贵妇的手,这是不是因为他已经好几年没有握刀,有一些养尊处优的缘故?
九逢雁喃喃自语:“我这只握刀的手,插的花会不会枯死?”
杨枫说:“不会!只要你用心去插,我保证,一定不会!”
不管你做什么,只要你用信心,爱心,还有你的热情,全力以赴,一定会有所得的,哪怕是一点点。
九逢雁慢慢的松开了手,那只握刀的手。
刀掉在地上,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正如两刀相击的声音。
九逢雁长长的吁了口气,他觉得浑身轻松多了,就像丢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名声、名利,本就是个包袱,甚至是枷锁。
看着他突然变得轻松多了,杨枫却觉得自己很疲倦,很疲倦。
他也有一种想放下手中断刀的冲动。放下世间一切烦恼,带着小蝶,归隐山林
九逢雁笑了,笑得很轻松,因为他是发自内心深处的真正的笑。
他发觉自己从未如此轻松过,就连在洞房花烛新婚之夜,满足地抱着娇妻时,也没有这样轻松。
他在这一瞬间忽然想通了,他的确该真正洗手归隐了。
他忽然觉得很感激杨枫,感激杨枫帮他想通这件事。
他毫不掩饰这一点,他笑道:“你何不陪我一同去插花?”他刚问出这句话,就觉得后悔了。
因为他发觉刚才还是死敌现在却成朋友的杨枫脸色变了,就像触伤了他的隐痛。
但杨枫却瞬间即镇定了,他要保持自己最好的心绪,四周环伺的强敌还不少。
他说过他还不能死。
杨枫忽然觉得自己很羡慕九逢雁,因为他已真正的放下包袱,沉重无比的心理包袱。
杨枫笑了,任何人都看得出他笑得多么勉强,他这笑比苦笑还要苦上十倍、百倍……
但他毕竟是在笑,他笑道:“总有一天,我会用我握刀的手去插花的,只不过现在还不能。”他盯着手中的断刀,目光变得温柔而迷茫,“我相信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的。”
艳丽的蝴蝶在红花绿叶间翩翩起舞,蜜蜂嗡嗡鸣叫,四处采蜜。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正是踏青的好时光。
杨枫抱着儿子,携了小蝶,在花树草地间漫游。
艳阳高照,风和日丽,情人偎在身畔,柔柔细语,款款深情。
······,······
这一切的一切,是杨枫梦寐以求而又求之不得的。
人生就是这样,这样的无可奈何!
你可以得到黄金白银各类奇珍异宝,却得不到一碗聊以充饥解渴的稀粥。
这是多么悲哀而又滑稽的事!
“我也相信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的!”
在这一瞬间,九逢雁仿佛又变得年轻了许多,他已选择了一种令人轻松愉快的方式生活。
看着九逢雁挺直了胸一步步从自己身前走过,方至德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的声音也不像是自己的了:“九······九老先生,你也走了吗?”
“是。”
“杨枫怎么办?”
“我无能为力,只好留给方督军。”话一说完,人已不见,就像一只大雁飞入云霄,消失无影。
他因杨枫而出现,因杨枫而隐退,这就是他的本意,他不想作过多的解释。
要走就应走得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
本站域名已经更换为m.adouyinxs.com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