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二郎缓缓抽刀出鞘,杨枫顿时感觉寒气逼人,侵入肌肤的每一个毛孔。
伊二郎右手举刀:“请!”
杨枫却一动不动:“就在这里。”
“是。”
“不到园厅外去?”
“不必。”
“为什么?”
伊二郎举了举刀:“我的刀见不得月光。”
杨枫没有开口再问。
——客随主便主随客便又有多大分别?厅内决斗与厅外决斗又有多大分别?
伊二郎左手抖动,一块黑布现于手中,左手再次抖动,黑布已蒙于面上,——应该说蒙于眼上。
——这是什么用意?比武蒙眼?
看他蒙眼的手法,已然熟透。
是他轻视杨枫,蒙着眼就能够战胜杨枫?
还是他每次与人决斗,都是眼蒙黑布,所以这次也不例外。
杨枫没有问,他知道,伊二郎这样做,自有他的理由。
秋风益加萧瑟,寒气愈加逼人。
天地间忽然暗了下来,圆月是不是躲进了云中?
究竟是伊二郎的刀见不得月光,还是月亮见不得他的刀?
伊二郎的武士刀光华却辉煌起来!
刀花朵朵,刀光闪耀,夺人眼,摄心神。
风中残烛在凛冽的刀风中乱抖,慢慢的已然熄尽。
黑暗,完全的黑暗。
令人恐怖、绝望的黑暗。
只有厅外泛泛月光映了丝丝进来,依稀可辨比武的二人。
黑暗中却有光,刀光。
黑暗中也有风,刀风。
伊二郎的刀,杨枫的刀。
杨枫很少使用刀剑之类的武器,但也不是不使用,比武决斗不比寻常,还是有件称手的武器好。
杨枫觉得现在手中这把刀就比较称手。
黑暗并不可怕,黑暗中的刀也不可怕。
可怕的是黑暗中的刀法,伊二郎的“狂浪刀法”,他的刀法的确厉害。
从残烛开始熄灭的刹那,杨枫就已看出,残烛灭尽,杨枫更加感觉到了。
杨枫为盗六七年,练就了一双夜眼,他的夜眼也许比猫比老鼠的眼还精。
幸好有这双夜眼,杨枫才得已一睹“狂浪刀法”。
也正因为这一双夜眼,杨枫差点受伤失败。
——他虽未失败,但练就的夜眼,竟因这一战而废。
因为“狂浪刀法”是看不得的刀法,它太障人眼,太迷惑人。
不但迷惑你的眼,更迷惑你的心智。
杨枫这才知道了伊二郎的用意。
——难道他的刀法连他自己也不能见么?
所谓“狂浪刀法”,是狂浪怪客面海而居,因海而创的一种刀法。海浪时而波澜不惊,时而惊涛骇浪;时而静如处子,时而动如脱兔;有时温文儒雅,有时狂躁不安。他的刀法就如大海的波浪一般,千变万化,深不可测。
这真是种怪刀法!
不知是“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还是另有原因,伊二郎的怪刀法竟奈何不了杨枫,并且败在了杨枫那不知名的刀法下。
刀光消失的刹那,天地骤然变亮了。
是不是云消失,月又现?
黑纱布取下,一张落拓的脸,一双接近绝望的眼。
“他败了?”季长青问。
“是。”杨枫小饮一口,空洞的眼神变亮了。
“他可败得心服口服?”
“并不。”杨枫似又回到那夜的情境之中,“像他那种狂傲之人,并不是容易认输的。”
杨枫说:“伊二郎走时,对我说:‘杨枫,迄今为止,你是打败我的第一人,记住,三年之后的中秋月圆夜之前,我一定会找到你,同样是今夜,同样是此地、此时,再次决斗,希望你好好活着,不要让我今夜所说的话落空。’”
“他还问我:‘杨枫,你用的什么刀法击败我的?’”
季长青说:“我也打算问你的。”
“我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刀法,这只不过是我这几年来与人对敌所积累的经验而已。’”杨枫说,“他说:‘我懂了,你打败我,所用的刀法是实战经验,但我这几年比斗,同样有不少经验,却为什么会败在你的刀下?’”
“你怎样回答他?”
“我回答说:‘你的经验是胜利的经验,没有失败的经验,因为你从未败过。’他问:‘你失败过?’我说:‘我败过。其实失败也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关键是你如何看待它,一蹶不振不是好男儿,并且失败的经验也比胜利的经验要重要得多。’”
“你在激励他?”季长青明显的觉得不该。
杨枫点头,承认:“我失败过,失败的滋味确实不好受,需要别人的安慰,更需要激励。”
杨枫说得对极,失败的确不好受;但有时失败也是一种动力。
但是如果失败太多呢?
失败太多则会令人完全丧失信心,感到绝望,甚至自杀了。
——众多绝望自杀的人,岂不就是因为遭到太多挫折,太多失败,而又没了勇气、没了信心活下去才造成的。旁人的一句安慰话语,有可能就是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季长青若有所思:“是不是你怀疑他也到了这里?”
“方才划拳的几个日本浪人,也许就是伊二郎的弟子。”杨枫说,“在‘柳林客栈’,他们所使的刀法就是伊二郎的狂浪刀法。”
“他弟子在此,也不能说明他也在这里。”季长青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
杨枫说:“但我又感到了一丝寒意,那一次他现身时的那种寒意。”
季长青不说话了,他相信杨枫的感觉。
杨枫说:“也许他现在已发现了我们,正在暗中观察着我们,但也没什么,‘既来之,则安之’,等会儿我还要去找这几个日本浪人,问问苏雪的失踪是否与他们有关。”
嘈杂的客厅忽然静了下来,笙管亦无声了。
灯火最辉煌的地方却喧闹起来。
一脸猴相的方督军在大金“寿”字面前站了起来。
他满面笑容,看得出他今天心情十分愉快。
他满脸微笑,向众人抱拳说:“众位江湖朋友,各位兄弟,今天是我方至德的五十大寿,承蒙各位厚爱,赏光来此,我方至德不胜感激。”
鼓掌之声阿谀奉承叫好之声此起彼落。
方督军接着说:“特别是我的结拜兄弟施威,他远在金州,却派人来给我贺寿,更令我感激不尽。”
他的这句话倒令杨枫吃了一惊,想不到施威竟也派人来此,不知是谁。汪洋海?还是施菲儿?
想起施菲儿,就想起了小蝶,小蝶现在好不好?
方至德语声落处,走出了几个人,几个杨枫都认识的人。
施威府衙的陈晋爵;找自己报仇的燕秋月;找自己比武的“狂浪刀客”伊二郎;还有一个居然是失踪了的苏雪!并且苏雪紧紧地偎依着伊二郎,就像偎依着自己的丈夫那样;还有那三个日本浪人。
这一切都把杨枫搞糊涂了。
方至德牵过伊二郎的手,拍拍他的肩,故作亲热状,说:“这位大侠是日本方面派来的特使,伊二郎,他外号‘狂浪刀客’,据我所知,他的一把刀从未败过。”
方至德的话一说完,伊二郎冷傲的脸就变得有些难看了。
方至德的这一番大吹大擂,是不是令伊二郎想起了杨枫,曾经击败自己的杨枫。
季长青冷笑一声:“这方猴子拍马屁拍到人家心病上去了。”
杨枫笑笑,说:“那边的那位面如中秋冷月的青年,便是金州盐商燕汉年的儿子,燕秋月。”
“燕秋月······”季长青轻声念道,“我好像见过他。”
“等会儿他若见了这玉麒麟,一定会追问它的来历,所以就会问出我来,倒是兄弟千万不可莽撞,一定要见机行事。”杨枫知道季长青的脾气,再次的提醒他。
季长青无所谓的笑了笑:“大哥不必如此,兄弟自有分寸。”
杨枫喃喃道:“燕秋月怎会到关外来······”
季长青说:“他一定恨你恨得要命。”
杨枫苦笑:“的确,但他却又祈祷我不要死。”
“这倒奇怪了。”
“其实这也没什么,只不过是他要亲手杀死我而已。”
——这就是仇恨,仇恨。仇恨总是会令人变得左右矛盾,反复无常;仇恨总是让人变得痛苦异常,极端偏执。
季长青不再说话,杨枫也不再开口。
方至德继续介绍:“这位便是我好兄弟派来的陈晋爵;这位年轻人是我好朋友的儿子,也是年轻有为,燕秋月。”
众人趁着酒兴使劲鼓掌叫好。
但看燕秋月,脸上并不见愉悦之情,只是出于礼节性的回应一下。
方至德最后才介绍苏雪:“这位姑娘就是伊二郎的夫人,苏雪。”
苏雪妊娠施礼。
杨枫不禁苦笑,原来她并非找她哥哥,而是找她丈夫。那夜遇见了伊二郎的几位徒弟,便跟随他们找到了伊二郎。这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可以放心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不管多么丰盛,多么热闹。
灯火也一样,总有阑珊熄灭时。
方督军的寿诞已散,操场上灯火亦已阑珊。
三更子时向来是“夜间工作者”认为的最佳时刻,殊不知四更丑时却是更有佳处。
四更是大多数人睡得最深最沉的时候,将这个人偷走,也许他也不会醒。
方督军的大操场虽然暗了下来,他那收放贺礼的大厅里却较先前亮多了,也较先前热闹些,——方督军居然安排了十二人看管他的贺寿礼。
一些玉器古玩在蜡烛的光辉下闪闪发光。
一位尖嘴猴腮的仁兄说道:“我说兄弟,你们看这些寿礼中,最惹眼的是哪一件?”
在他们说来,惹眼就是值钱的意思。
“依我看,恐怕要数这株珊瑚树。”
这株珊瑚树通体殷红,红中透白,似红玉,的确世间罕见。
有的说,这件白玉骏马应该最值钱;有的说,这把古剑才是最好的宝物。
“我看啦,这只麒麟才是最值钱的呢!”一位黄发老者吸了口旱烟,摇头晃脑的说。
众人都转向这只玉雕的麒麟,但见它晶莹透亮,绿中有红,红中带绿,煞是精致,极具美态。
这位尖嘴猴腮的仁兄眨了眨眼:“老黄油,此话怎讲?”
“范猴子,这你就不懂了。”老黄油慢悠悠的吸了口烟,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做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斜着眼瞧着范猴子,“我看管德老爷的宝物十年有余,见过的宝物恐怕比你想象的还多。”
范猴子连连点头,口中称是。
老黄油接着说:“这只玉麒麟是当年奸相李林甫送给杨贵妃的,杨贵妃又在唐皇面前卖乖,说它是‘吉祥如意玉麒麟’。如此算来,至今已有一千多年了。”
“真是难得的古玉!”
十余人全都紧围着老黄油,盯着玉麒麟,眼中露出了光。
“五年前,我在德老爷的房内,看见过这只玉麒麟。”
“怎会在德老爷的房内?难道是德老爷的?”
“德老爷收藏颇多,宝物来路也多······”
众人议论纷纷,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是的,这五年来,玉麒麟一直在老爷的库房。”老黄油搕熄了烟,似在回忆,“每次老爷来巡视他的宝物是,总是背负双手,出神地盯着它,我有时偷眼瞧老爷,他还时常微笑呢。”
众人都听入了神,伸长了脖子,睁大了双眼,谁也没开口。
老黄油眯着双老鼠眼,瞧了瞧众人的模样,觉得很是满意,裹了支烟,其中一人讨好似的点了火,老黄油狠狠的吸了一口,这才慢吞吞的说:“有一次我当值,记得是夜半,德老爷到库房来,凝视着这玉麒麟,居然说了两个字。”说到这里,老黄油又故意住口不言。
范猴子急红了脸,抢着问:“说的什么?”
“嘿嘿,你们猜不到吧,老爷说的是一个人的名字。”
“谁?”
众人都凝神静听,生怕听错听漏了一个字,幸好老黄油说得很清晰,并且还一直重复。
老黄油悠悠地喷出一口烟,轻声念道:“杨枫,杨枫······”
“杨枫?”范猴子猛地一震。
“你认识他?”老黄油瞪着他,沉声问。
范猴子摇头:“不······不认识,只是听人提过他。”
老黄油问:“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强盗,大强盗,听说我们的军饷就是他盗的。”
“不错。”老黄油说,“听刘老五说,杨枫成名已有十年,富豪大贾,提起杨枫无不头痛,却拿他毫无办法。”
范猴子说:“真有那么厉害?”
老黄油两眼一瞪:“这并不值得怀疑。”
沉默,大家都没开口了。
还是范猴子最沉不住气,他问:“德老爷怎么会念杨枫呢?”
没有人知道,所以没人出声,所以还是沉默。
沉默总是暂时的。
老黄油喃喃道:“我只奇怪,玉麒麟怎会在老爷的贺礼中,并且也没有记录是哪位贺客送这份礼物。”
一旁的老管家说:“其实这样并不奇怪。”
“哦?”
“这玉麒麟是老爷的宝贝,这次做寿,理所当然的要拿出来炫耀一番了,这就好像一个女人绝不会将自己最满意的衣服藏在衣柜里。”
“对,对······肯定是这样。”附和之声不绝于耳。
“但,但我听说······”听说什么?范猴子终究没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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