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威一动不动的站在府衙大院,目不转睛的盯着府衙大门外。
从施菲儿被挟持离开时,一直到现在,他都这样一动不动的盯着府衙大门。
大门敞开着,门外街道宽阔,他就盯着门外的街道。
阳光炽热,灼人皮肤,火辣辣生疼,但施威并不在乎。陈晋爵三番五次地催他到房内去休息,他都摇头不应;陈晋爵给他撑伞遮荫,他大喝不准;陈晋爵端来茶水,他也不喝。他在乎的只是自己的女儿。
施菲儿五岁死娘,一直在自己庇护下长大,从未吃苦,从未受罪。这次落在杨枫这大强盗手里,不但会受尽苦痛,也许连性命也会送掉。究其根源,到底是谁的错?
想到此处,施威脸上痛苦之色更重。这都是他害的!菲儿现在怎样了?
每一次马车经过,他的眼睛都闪现出了光,但随着车轮的碾过,他的眼神又黯淡了下来;每一次有人走过,他的眼睛就格外清晰了,连路人脸上的一粒小痣都能看清,但不是菲儿的面孔。“菲儿······你在哪里?”
院墙的影子拉长了,为他遮住了阳光。
菲儿还没回来。
就在他双眼快要望穿了的时候,一辆马车在大门外停下。车上走下了一个人,那人居然有点像菲儿。
施威眨眨眼睛,果然是施菲儿,她已扑了过来。
她扑在了施威的怀里。
“菲儿,菲儿,你终于回来了!”施威竟流下泪来。
“爹,我回来了,他们没有伤害我。”施菲儿从未见过爹爹流泪的,她也感动得流下泪来,毕竟父女情深。
施威上上下下打量着女儿,见她全身安好,仍不放心地问:“他们真没伤害你?”
“没有,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陈晋爵,快送小姐回房休息。”施威终于放下心来。
“爹爹,我想给你说件事。”施菲儿犹豫着说。
“什么事?”施威吃惊的问,他以为她有什么事瞒着他。
“杨枫在车上三番五次的对我解释说,军饷确实不是他盗的,叫我在你面前代为解释,我······”施菲儿边说边看父亲的脸色,见施威横眉竖眼,不敢再说。
施威怒道:“你相信他说的话?他骗你你也相信?”
施菲儿摇了摇头说:“他不会骗我,而且我也觉得这件案子有很多可疑之处。”
施威面色阴沉:“这件案子是方督军交待下来的,不会有错的。”
施菲儿垂下头,不再开口。
“菲儿,我知道你不会相信一个大强盗所说的话的,你信任的还是父亲。”施威又面带笑意了。
施菲儿抬起头,怯怯地看着施威,声音低低的说:“杨枫说的话虽不能完全相信,但也不能完全不信。”
施威瞪着施菲儿:“你还是不信爹爹。”
“不是的,但杨枫的话也有道理。”
“什么道理?”
“他可以证实那天没离开金州城。”
施威陡的一震,双眼精光暴射:“怎样证明?”
施菲儿以为打动了父亲,急忙说:“他有证人。”
施威问:“谁?”
施菲儿低声说:“一个妓女。”
“一个妓女······”施威重复了一遍,“你相信妓女说的?妓女为了钱,无论要她做什么她都会答应。”
“但妓女也不全是这样的。”施菲儿显然不同意这种看法,女人对女人总是充满同情心的——妓女也是女人。
过了很久,施威才问:“杨枫所说的妓女是谁?”
“他没有说。”施菲儿的声音很低,她想了一下说,“大概是天香园的女人。”
天香园是这里最大最有名的妓院,杨枫又是在天香园被抓,说不定几天前他就一直呆在天香园。
施威点点头,不再说话。
施菲儿偷偷看了父亲几眼,又说:“不管是不是杨枫盗的,我们都应调查清楚,然后再下结论是否处决他。”
“菲儿,现在你很累了,我们不再讨论这个问题,你先回房休息。”施威好像有些不耐烦。
施菲儿点点头,劝父亲好好休息后,回房去了。
看着女儿慢慢的离去,施威好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以前施菲儿对他总是言听计从,从不反驳他的意见,从不反对他的主张,更不违背他的意愿。她总是自己的乖女儿,一向是他的骄傲。
任何一个做父亲的有她这样一个女儿,都会心满意足。
有时自己在盛怒之极时,看见她怒气就会消去大半;有时自己在悲伤之极时,看见她也会由哀变乐的。
但今天他却感到不妙了。
一向引以为荣的乖女儿竟然反驳自己的意愿反对自己的主张了。
是因为她经过这件事后,懂事了?有了自己的认识见解主张?
难道是以前她太幼稚而今成熟了?
这究竟是可喜还是可悲?
他不能回答这些问题,也许只有菲儿自己能够回答。
夕阳逝去,夜已来临。
施威独坐“陶然亭”,饮酒。
他的双眼黯淡无光,满脸全无表情。
堂堂一个府衙,竟让杨枫来去自如,还挟持自己的女儿,这样的事传了出去,知府大人还有何脸面。
衙内的人怎么如此无能,连落入网中的鸟都捕不住,如何捕得了高飞苍穹的雄鹰?
汪洋海与陈晋爵这两人办事越来越不行了。
施威又满满的斟了一杯酒,他记得这是第七杯了,他以前是不大喝酒的。
他擎杯,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口气还未叹完,他听见了一阵脚步声。
如此静夜,听得格外分明,那是马靴与青石板路摩擦发出的声音,他不假思索,就知道是汪洋海与阿德回来了。
想起这两人,怒火就上来了。这两人给人只有一样好处,那就是给你带来失望,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这一次大概也不会例外。
脚步声已近,人已到身后,施威这才慢慢转身,将盯着黑暗的目光转过来盯着这两人。
看见这两人,施威怒火更炽,这两人带来的不仅仅是失望,而更令人感到晦气。他俩一脸哭丧,像刚刚死了老娘一般。
施威又长叹了口气,似乎要将刚才那口未叹完的郁闷之气长叹出来。
他放下酒杯,他连喝下这杯酒的心情都没有了。
他紧紧地盯着这两个一直受他器重的爱属,不开口,直到两人头垂得低低的,他还是不开口。
有很多人宁愿弯腰,也不愿低头,也许是因为低头的滋味实在太难受了。
也许就因为这个原因,汪洋海缓缓抬起了头。
他用那种小孩子做错事又怕父母惩罚自己的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施威,用那种小孩子做错事宁愿受罚的可怜兮兮的声音说:“大人,我们无能,我们没能盯住杨枫的那辆车,小姐也不知被带到哪里去了。我们无能,该死!”
施威面色阴沉,并不开口。
阿德也抬起头,怯怯说“杨枫他……他实在太狡猾。”
他却不说自己太笨了。
施威仍然面无表情,不吭声。
他这种态度太让人难以忍受,他纯粹是想让人发疯。
汪洋海浑身不舒畅,似乎数百只蚂蚁在全身上下爬来爬去:“杨枫的确太狡猾,我与阿德一直盯着他们那辆马车,他们在路上换了三辆马车最后在观日阁停了下来。”
阿德接着说:“我们藏在暗中,他们没有下车,等了许久,仍不见人出来,我们包围上去,却是一辆空车,他们已无影无踪了。”
施威终于开口:“你们说怎会这样的?”
“我们也搞不懂。”两人惶然。
“你们中了杨枫的调虎离山、金蝉脱壳之计。”
两人依旧惶然,不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
施威只好解释:“你们暗中跟踪杨枫,自以为很谨慎,其实杨枫早就发现了你们,故意装作不知道而已。你说杨枫在途中换了三次车,错了,其实他只换了一次。后面两次根本没有换车,而你们却去跟踪那辆空车,怎会有人?”
“但我们亲眼看见的,绝对没有看错。”汪洋海不服,他相信自己的眼睛。
“连眼睛都没眨??”施威眨了下眼,问。
“没有,······不过眼睛倒是眨了的。”
一分钟不眨眼有可能,一刻钟不眨眼也有可能。但要半个时辰一个时辰的睁着双眼不眨,却是绝难做到的事情——除非是死人,死不瞑目的人。
“你承认眨了眼,哪怕只眨了一次,就承认中了杨枫的计。”施威又眨了一下眼,“杨枫绝对能在你们眨眼之间进入另一辆车。”
施威分析得很有道理。
在一个嘈杂的地方,那里至少有三辆马车。蒙面客与施菲儿根本不下车,只有杨枫下车,进入另一辆车。这辆马车开始前进,跟踪的人继续跟踪。到了另一个地方,杨枫停车又进入另一辆马车,车却停了很久才开始前进,于是跟踪的又继续跟踪。而杨枫进入另一辆车时,故意让跟踪的人看清,在车停下不走时,他却在眨眼之间又回到原来那辆车中,跟踪的那辆马车已是空车。
杨枫他们根本不在那辆车中,他们怎会找得到杨枫,又怎会见到施菲儿?
这其间的道理虽不难懂,却很难想得通。
汪洋海想了很久才想通,这时已是头痛欲裂了。
他抱紧了头,痛苦的说:“我们就这样中了他的计?”
“是的。”施威并不很责怪他们,“其实你们也不必过分自责。杨枫作盗十多年,若不能摆脱别人的跟踪,他所盗得的东西,又怎能转运出去而不留任何蛛丝马迹?”
换言之,杨枫带着一两个人,同样也能摆脱别人的跟踪。
施威劝他们不必自责,汪洋海反而更加痛苦。他的手指完全插入头发中,揪着:“我们现在怎么办?”
施威执杯不言。
“小姐落在杨枫手中,不知会受多少折磨。”汪洋海益加痛苦。
施威叹了口气,说:“她没受什么折磨。”
“你怎会知道?”
施威又叹了口气:“她已经回来了。”
“回来了?”两人惊讶得几乎同时说出来,他们睁大了双眼,一副死也不信的样子。
“是的,夕阳落山的时候回来的。”
“小姐在哪里?”汪洋海几乎离身而去。
施威淡淡地说:“她在休息,你就不必去打扰她休息了。”
汪洋海还是不放心:“她真的没事?”
施威懒得回答他,只轻轻的点头。
阿德得意洋洋:“先前陈晋爵说小姐会回来的,杨枫他们是讲信义的,他······”
施威忽然打断他:“杨枫在逃,你有什么好主意?”
阿德怔住,答不上话来。
汪洋海想了很久,才说:“我们一切照旧,不过赏银应多加点。”
“不错。”阿德接着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明日重布通缉令,悬赏万两捉拿杨枫!”
施威喝干杯中酒,眼睛又转向黑暗。
在一阵打更声中,杨枫醒了。他并不是被更声惊醒的。
长期以来的作案锻炼,他已将自己训练成了一个打点计时闹钟。
这种钟只要你调拨,它就会在你所调拨计时之时打点。
杨枫就是这样。他在睡觉时,他如要自己在三更时醒来,在三更时他就会自觉醒来,分秒不错。
微风拂过,老树叶簌簌作响。
今夜已是七月十六,再过一月,中秋就到了。
八月中秋,他有一个极为重要的约会,但现在自己的事情如此繁杂,到时能否赴约,实在难说。
无论如何,杨枫会尽快解决掉这些事,到时准时赴约。杨枫绝不是个不守信诺的小人。
虽过十五,但十六的月亮同样很圆很亮。
老树间的枯藤很结实,杨枫睡在自己用枯藤“造”的床上,惬意极了。
更声消残,他下了床。那把剑留在了床上,他终究是用不惯别人的武器。
他活动一下筋骨,便向城内天香园行去。
城内的夜并不太静,时有犬吠,时有马嘶。
杨枫却走得很静,他不敢制出半点惊人的音响,造出不必要的麻烦。
他又来到了天香园围墙外,那棵千年巨树下。
老树依旧,但人呢?
他跃上这棵树,观察片刻便跃进天香园。
天香园内却不大静,还有喧闹声。全城恐怕也只有天香园还有如此热闹了。
杨枫简直就是一只巨型夜猫,躲躲藏藏,像怕老鼠发现了自己。走走停停,走得比猫还轻。
转过一丛花树,前面一间有灯光的房内传出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你们全是饭桶,那么多人还斗不过他。”
这个女人居然是小蝶的知己,也是杨枫的知己,她是凤姐。
一个男人说:“唉,你没亲眼看见怎会知道?杨枫实在是太厉害,若不是他手下留情,也许我见不到你了。”
凤姐说:“你们全是无赖,他会舍不得杀吗?”
“真的。”那男人说,“要不然他就不会受伤。”
“他受了伤?”凤姐声音充满关切与惊慌。
杨枫不再去听他们说什么。凤姐那么关心他,他很感动,但现在小蝶一定更担心挂念自己,他只想立即见到小蝶。
小蝶的房内漆黑、死静。
杨枫虽然知道小蝶与自己一样,喜欢黑暗,但此刻仍忍不住心一跳。
她还在房内吗?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情?
杨枫匆匆上前,轻轻的敲门,没人回应。
他又敲了敲,敲得既急又重。。
这次有人应了,是小蝶。她声音惊恐:“谁!”
杨枫轻声回答:“我,杨枫。”
门开了,露出小蝶充满忧愁的脸和蓄满泪水的眼。
她还未开口,泪就流了下来,她脚未动,就已倒在杨枫怀里。
杨枫的心被狠狠地刺痛,抱紧了小蝶进入房内,掩上门。
小蝶的头紧紧埋在杨枫怀里,轻轻啜泣,滚热的泪水温暖了他的心窝。
杨枫没有开口,只是紧紧地抱着她。
他知道她此时的心情,她需要发泄一番,大哭一场之后,也许会破涕为笑。
小蝶虽没破涕为笑,但目中已有了笑意。
她泪眼朦胧,更令人心碎。她这双眼中究竟蕴藏了多少令人心碎的泪水?
杨枫轻轻地吻去她脸上的泪水。小蝶已破涕为笑了,笑容如春花,露湿的春花。
“你到哪里去了?我好担心。”她声音轻柔,就像春水缓缓地流过。
“没事的,我同样好好的在你身边。”杨枫故作轻松。
但小蝶立刻觉察出杨枫受了伤。她挣脱出杨枫的怀抱。
杨枫愣在了那里。
不知何时,灯已燃起;不知何时,小蝶又投入杨枫怀中;不知何时,小蝶手中已多了几样东西。
小蝶是为他拿药的。
杨枫身上的血衣血裤已完全褪下,是小蝶强迫为他脱的。
男人们对一点小伤总是毫不在乎,而女人就不同了,只要看见血,就会大惊。
看见杨枫身上的几道刀伤,小蝶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但她紧咬着嘴唇,没有出声。
一个男子汉遇见如此坚强的女人,他还怕痛的话,他就不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药水和着小蝶的泪水擦在杨枫伤口上,杨枫毫无半点苦痛,反而觉得有种说不出的舒适感。小蝶的手太温柔了,就像一位刚分娩的产妇在轻抚自己的亲生婴儿,生怕把他惊醒。
杨枫不是婴儿,他是大男人,大男子汉。他握住了小蝶的手,她的手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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