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他的画很简练,能给人一种意味深长的余味……”
“为什么他的画会有余味,想过这个问题吗?”
“额,不知道。”
“因为吴老即便学过西洋画,且把西洋画的技术学的特别精湛,可大成之后,还是明白了我们中国画的高明之处,所以他画水乡时,也跟那些老祖宗一样,学会了留白。”
“留白?”
“对,就是留白。”
安忆直言说道:“这是我们中国画独有的,西洋人初见时,以为我们只把画画了一半,其实并非是我们没把画画完,而是他们压根就看不懂我们的画。
因为有留白,我们中国画,天生便带有诗意。
比如徐渭的《秋亭嘉树图》,上端不过一处远山,下面则是几棵树、一座茅草亭子,再加几处枯山而已,剩余全是留白。
可你只要静静观看,就会发现那些留白处,远山上是蓝天,远山下是江水,茅草亭旁是小径,它们层次分明,全然都是真实的自然景象。
再比如米芾的《春山瑞松图》,上端也是几座远山,下端则是一座草亭加几座山头的松树,而其余留白处,远山上是青天,远山间是苍茫云海,看者绝不会搞错的。
当然,这两幅都是山水画,是以大观小的绘画作品,所以后来的老祖宗们,不会满足于此,于是到明清时期,他们又开始了以小观大的绘画方式。
比方说八大山人,整幅画就只有一条鱼,还翻着白眼、古灵精怪的,剩下全是留白。
可你会发现,那些留白处,哪是西洋人以为得空无一物,分明是满纸江水,碧波荡漾嘛!
所以那句话对的,我们要如何才能看懂绘画作品?
那必须要带着我们自己的情感推动,让自身的想象力,一起参与到作品中去。
而这些留白处,便是老祖宗留给我们的想象之地,一如你读一首诗词,也需要在脑中想象出其中的景象一样。
那些最终能带你美的感受的事物,便是诗意。”
顿了一下语气,安忆又继续说道:“所以你画风景画时,像蓝天绿水之类的,何必跟西洋画一样,全部都画出来?
你就算什么都不画,我也一样能看出它是蓝天和绿水,不是吗?”
顾和颜心中一阵恍然大悟,随即思忖良久,才问道:“所以古人瞧不上西洋画,是不是也跟留白有关?
后者不仅用透视法,把画面的格局变小了,还一模一样写实,画满了整张作品,让人没有了想象的空间,就跟照片似的?”
“你说到点子上了,看来你最近没少看美学著作,进步很大嘛。”
安忆笑着夸了顾和颜一句。
但其实,他知道对方的性子,既然被自己领进了艺术的大门,私下肯定也会自觉去补这方面的知识,不算意外。
他笑着问道:“不过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你知道,中国画为什么会有留白这个手法么?”
“不知道。”
“因为中国绘画艺术从根本上,还是继承了儒、道两家的哲学思想。”
安忆笑着解释,“比方说论语中,夫子就说过‘绘事后素’,意思就是先要有良好的底子,才能在上面加以文饰,这不就是先有宣纸,才能画画吗?
而老子则说过:‘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这更是给留白,直接表明了它的妙处。
房子的用处,在于它中间的空和无,可不是追求装修有多高档,多豪华;而绘画同样如此,它的妙处全在留白处,可不是画家画的多逼真,线条有多整齐,否则它就不是空和无的用处了。
所以,我们中国向来有‘无用之用’的说法,这是因为继承了道家思想,才让中国人学会把空和无的妙处,也给用了出来。
比如说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这一点西方人是不懂的,因此西洋画,把画布仅仅当成了绘画的工具,颜料最终都会铺满整张画布。
可中国画却不这么干,因为有留白,所以宣纸与水墨都是作品完成后的组成部分,它们彼此交融、相互统一。
宣纸就是夫子所说的后素,是底子;而绘事,是人为的文饰。
人与自然的高度和谐,就是天人合一,这是中国哲学的主要思想,中国画之所以能成为艺术作品,正是这个思想的最好体现。
儒家教我们做加法,要堂堂正正站在大地上,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么道家就要教我们做减法,要‘无为’,然后无为而无不为。
无为不是什么都不干,无为是一种真正的人格修养,老子要我们减少私欲去做事,同样是教我们堂堂正正做人。
而这些质朴又高深的道理,后来被那些艺术家们,巧妙地融入到了艺术作品的绘画方式和表达方式当中。”
顾和颜听到这里时,内心又一次大受震撼。
中国艺术在哲学思想上的继承,她之前已经听安忆提到过,但现在听到这些,依然有一种受益匪浅的收获感。
因为这是她之前不知道的,或者说没想到过的。
“你在专业上,真是很厉害……”
顾和颜头一次在安忆面前,表达出了自己的不足。
虽说在学习成绩上,她比安忆强太多了,但正所谓术业有专攻,她同样有不如后者的地方。
“我也就知道这么多,基本都传授给你了,以后的路,得靠你自己勤学苦练和不断摸索,总之,你要真喜欢画画,内心自有动力催使你前进,若哪天不想画了,就当个爱好吧。”
安忆说完,便转身回去继续钓鱼了。
不过没一会儿,他就感觉到额头上忽然一凉,这才发现,豆点大的雨滴,从天上落下来了。
他转头朝远方看去,更有一片巨大的雨幕,从天际上迎面扫来。
“我擦,下暴雨了顾和颜,赶紧收拾东西,回家!”
说时迟那时快,等到他们真的回到家时,两人还是淋了不少雨,好在没有完全湿透。
“你看到了什么?”
两人回到家后,一起站在屋檐下喝茶、静静欣赏着眼前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时,安忆又对身边的顾和颜问道。
后者一脸不解地回了四个字,“倾盆大雨?”
安忆顿时翻了个白眼。
这小妞,心中还真是毫无诗意啊。
“明明是‘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好吗?”
顾和颜听到他又念起诗词,撇了撇嘴。
但别说,安忆道出的诗,总是能与当下的情景完美契合,于是本就普普通通的一场暴雨,在她心里,忽然间便有了美感。
这令她真是一阵惊奇。
而一会儿后,等暴雨过去,安忆又对她问道:“现在呢,又看到了什么?”
顾和颜不回答,只是一脸期待地看着他,似乎在等他把话说完。
安忆见状,自是败下阵来,只得无奈说道:“现在是‘忽有微凉何处雨,更无留影霎时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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