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程没有立时回答李永芳的疑问,而是反问道,“老李,在我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你先告诉我,你说大汗一定会把麾下的两黄旗传给阿济格三兄弟,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李永芳“啧”了一记,道,“你这不是白问一句?我都看出来了,难道你能看不出来?你要是看不出来,你还诱使大汗强攻宁远城?你就是想借袁崇焕的大炮削弱两黄旗的实力么,倘或大汗有那么一点儿可能,能将两黄旗传给四贝勒,或者四贝勒可以争取的其他贝勒,你现在也不会这样上蹿下跳的了。”
范文程笑了笑,道,“你不敢挑明,那就我来说,我之所以判断出大汗会将两黄旗传给阿济格三兄弟,是因为天命五年,大汗的两位小福晋,阿吉根与德因泽告发大福晋阿巴亥与大贝勒代善私通一事。”
“大汗当时虽以私藏金银的罪名而将大福晋阿巴亥‘离弃’,后来又因大贝勒代善苛待岳讬、硕讬兄弟而废黜其太子之位,但是大汗始终,都没有公开宣布过二人私通之事的真实与否。”
“鞑子虽然有‘收继婚’的传统,但是大汗人还活着,自己的儿子就与继母勾搭成奸,这样的腌臜事,除非大汗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否则这世界上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咽得下这口气。”
“按照目前的形势来看,大汗的苦衷就是阿济格三兄弟,大福晋阿巴亥是他们三兄弟的生母,如果大汗公开宣认了大福晋与大贝勒通奸确为事实,那么大汗就不仅仅是被自己的亲生儿子戴了绿帽子,阿济格、多尔衮与多铎也会被怀疑究竟是不是大汗的亲生儿子。”
“一旦阿济格三兄弟与大汗的父子血缘遭受了质疑,那么他们三兄弟也就失去了继承牛录的资格,大汗是为了保住阿济格三兄弟的继承权,这才选择息事宁人,甚至在通奸之事事发后,从未想过要处死大福晋或者大贝勒。”
“这就好比成吉思汗明知长子术赤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但是在其次子察合台说术赤是蔑儿乞部的野种,无法继承汗位时,成吉思汗为了维护术赤,一口咬定术赤就是他的儿子,如今大汗维护阿济格三兄弟,就跟当年成吉思汗认可术赤的心态是一样的。”
“且大汗在将大福晋‘离弃’之后,特地加封了‘九大和硕额真’,当时阿济格十五岁,多尔衮八岁,多铎才六岁,他们三兄弟年纪这样小,根本不可能去亲身参议国政,大汗这样做,显然就是为了给这三个小儿子积攒政治资历。”
“所以我笃定,大汗一定是希望他的这三个小儿子继承他手中的两黄旗,如果大汗想将两黄旗分给其他贝勒,那么大汗根本不需要苦心孤诣地为阿济格三兄弟作这番布置,也根本没必要在六十七岁的高龄还带着两黄旗亲自出征。”
“你我都知道,辽西走廊即使打下来了,只要蒙古的问题不解决,一时也根本守不住,明国若与林丹汗一联合,那辽西是吃下去多少就得吐出来多少,因此大汗打这一仗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开疆辟土。”
“大汗是见孙承宗被罢免了,想带着两黄旗多立一些军功,因为这两黄旗立下的军功,最终就是归阿济格三兄弟的,可是老李,你想想,阿济格三兄弟年纪尚轻,资历又浅,大汗为何就独独对他们青眼有加,甚至连被戴了绿帽子都可以忍气吞声,却不喜欢能力出众、有勇有谋的四贝勒呢?”
李永芳道,“许是爱屋及乌,孟古哲哲是大汗当年在叶赫与建州势如水火时所娶,而阿巴亥却是在乌拉部危急存亡之时,被她叔父嫁给大汗以求建州开恩的,大汗毕竟是男人,总是更喜欢比自己弱一些的女人。”
范文程淡笑道,“不对,你说的这是小肚鸡肠的底层男人,只有那等自卑又自负的底层男人才会见不得自己的妻妾比他强,才会记恨自己曾经吃过妻妾的软饭,大汗不是这样的男人。”
李永芳道,“这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范文程道,“最直接的一个例子,大汗当年曾经入赘过他第一位元福晋的娘家,还跟着元福晋改姓了‘佟’,如果大汗是你说的这种小肚鸡肠的男人,则一定将自己的入赘经历视为生平一大耻辱,那佟养性身为元福晋的族弟,如今就当不了‘施吾理额驸’了。”
“再者说,褚英、代善皆为大汗的元福晋佟氏所出,褚英当年私通明国,在大汗出征时行诅咒之事,大汗虽然将褚英幽禁至死,但是并未加罪于褚英诸子,甚至依旧让褚英长子杜度统领镶白旗,倘或大汗痛恨自己的入赘经历,那么便绝不会给褚英诸子任何立功的机会。”
李永芳道,“那照你这么说,大汗偏爱阿济格三兄弟,并不是因为大汗深爱大福晋阿巴亥?”
范文程道,“我认为,大汗对大福晋的爱只是一部分原因,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大汗不想让汉人的文化和制度进入他一手建立起来的后金,所以大汗偏爱小儿子,偏爱比他年轻几十岁的大福晋,因为大福晋和她的三个儿子没有受过汉文化的影响,他们不知道汉文化是怎么一回事。”
“倘或按照蒙古人幼子守灶的传统,由多铎继承了汗位,阿巴亥垂帘听政,那么为保他们母子四人的威势,阿巴亥一定会选择沿着大汗已经定下的‘反汉’路线一直走下去,因为他们母子的权力全部来自于大汗,保住了大汗的‘反汉’思想,就等于保住了他们母子的权力来源。”
“那么再回到先前你提出的这个问题,我觉得啊,老李,你这个题干就不成立,大金所谓的‘反汉与否’,其根本原因是权力之争,除了大汗本人,其余的福晋贝勒,我可以这样说,没有一个人是真正地无条件‘反汉’的。”
“只要有了利益支撑,二贝勒阿敏和三贝勒莽古尔泰是绝对不会反对四贝勒重用汉人的,他们顶多就是把‘反汉’当作一个索要更多权力和财富的借口,你仔细想想,女真人对汉人当真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这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之前辽东边将杀良冒功,在边境贸易上占些便宜而已,这真的值得女真人大开杀戒地用屠城去报复吗?大家都知道这所谓的‘复仇’,其实也只是一个借口,贝勒阿哥们支持大汗屠辽,不过是为了掠夺汉人的资源而已。”
“而现在这一套烧杀抢掠已经玩到头了,‘反汉’、‘反汉’,后金是越反越穷,口号喊得震天响,到头来全靠抢明国的粮食才能过冬,这种日子过个一年两年尚且可以支撑,十年八年地过下去,就是铁打的巴图鲁都受不了。”
李永芳道,“那你这套道理,怎么不跟大汗去讲呢?”
范文程微微笑道,“因为这讲道理这种事,只能跟能讲道理的人讲,大汗为了坚持‘反汉’,连被戴了绿帽子都忍下来了,这说明大汗在‘反汉’这件事上,已经不想再讲任何道理了。”
“其实大汗的心思,我是明白的,与其说大汗是要‘反汉’,不如说大汗是想建立他理想之中的那个‘地上天国’,一个人为了理想,那就是可以血流成河的。”
李永芳道,“那大汗的理想之国,与‘反汉’有什么关系?”
范文程道,“当然有关系了,大汗想要在后金国中永远地消灭腐败,消灭官僚,消灭贫富差距,所以大汗痛恨汉人,痛恨汉文化,大汗肯定觉得,明国是因为实行了汉人的文化和制度,才会变得这般腐朽不堪,大汗不想要他的后金最后也变成这个样子,所以大汗必须‘反汉’。”
“老李,你仔细回想一下大汗进辽东以来的所作所为,先是计丁授田,尔后八旗圈地,编丁为庄,这就是将土地从私有改为八旗所有,原来的汉人地主被分了田,女真人跟汉人同食同居,这就是均贫富了嘛。”
“后来又闹粮荒,先是设立固定的食物交易点以应付蒙古人,尔后再是关闭国内当铺、禁止屠宰牲畜,粮食只能配额供给,这就是停止民间贸易,最大限度地限制私有财产嘛。”
“现在这个后果就体现出来了,无论女真人还是汉人,无论是贝勒还是包衣,大家都是一样得穷,我范文程一年到头吃不上肉,我家主子爷千尊万贵也只能吃点酸菜,行军途中捞点海鱼当开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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