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氏一字一句地静静听完,见袁崇焕放下了信,道,“二爷怎么不把信念完呢?”
袁崇焕看她一眼,阮氏还是那样,安分守己地站在那里,朝袁崇焕温驯地笑笑,再笑笑,仿佛一只等待主人安抚的宠物。
她没说她为何觉得袁崇焕没把信全部念完,她不是不敢说,她是觉得她不用说。
她从小耳濡目染受到的教育就是女人是不必多说话的,女人的话一旦多了,那就不美了。
真正成功的好女人是以静制动的,譬如她给袁崇焕穿袜披衣,她觉得这就是贴心贴肺,再譬如她给袁崇焕布菜添汤,她眼里那就是缠绵悱恻。
你袁崇焕在外头再如何叱咤风云,凭你如何拳打阉党,脚踢后金,在后宅里头、在她面前,仍然是个没长大的稚儿,穿不会穿,吃不会吃,必得要她在侧才能料理妥帖。
因此她不必说话,她认为她在平时的点点滴滴里已经把话渗透进袁崇焕心里了,她已经以柔克刚,把袁崇焕给征服了。
而一个男人被成功征服这种事怎么能说出来呢?
就算要说,那也得要男人主动开口来说,就像自古以来那些文人才子写给女人的无数悼诗哀词墓志铭,诉衷肠这种事千万不能由女人来做,女人一旦干了这种没出息的事,在精神上就失去了战略制高点。
于是阮氏笑完之后依旧一动不动,这是兵法上的不动如山,她是在用这种姿态在与袁崇焕进行精神上的交锋。
她认为袁崇焕早已在精神上归顺了她,落败为她的裙下之臣了,她现在是在等袁崇焕良心发现,是在等袁崇焕进行深度自我反省之后,自己主动揭发自己,然后她再冲袁崇焕笑一笑,这样她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立于不败之地了。
现代人袁崇焕不知道阮氏是用这种方式爱着她的男人的。
在他的视角里,阮氏简直是个被剥削的奴隶,他不知道阮氏是把他看作一件她人生中绝无仅有的战利品的,他只是在心里居高临下地可怜她。
而正是因为他可怜她,因此他永远体会不了阮氏对袁崇焕的爱究竟有多深。
所以到了这时,他还能心安理得地跟阮氏开玩笑,“怎么没念完呢?难道你觉得你三爷在信的末尾给你留了什么悄悄话不成?”
阮氏轻轻地“呀”了一声,一双本来就很大的杏眼被睁得更大了,“怎么会呢?妾都没见过三爷。”
阮氏一脸懵然无知的表情,让袁崇焕心里的苦更真切了,他心想,这古代的后宅女眷过得也太压抑了,连个让人开玩笑的话柄都没有,“我是以为,除了我,你还有其他在意的人要惦念呢。
袁崇焕说到第二句,阮氏才反应过来袁崇焕是在跟她调情,她立时很应景地把头一低,“二爷生得这样的俊,待妾又这样的好,妾的心里如何还会有别人?”
袁崇焕愣了一下,这才确定阮氏确确实实除了他之外,其他一个男人都没见过。
因为根据后世流传下来的史料,晚明所有见过和没见过袁崇焕本人的文人士大夫对袁崇焕相貌的评价都是“貌寝”。
更刻薄的一点的评价是,“袁崇焕短小精悍,形如小猱,而性极暴躁”。
总得来说,就是历史上的袁崇焕长相丑陋,个子很矮,乍一看特别像一只小猕猴。
现代人袁崇焕对自己穿越所得的外在躯壳也是不满意的,他在现代又高又帅还年轻,没想到一觉睡去,醒来就变成了一个其貌不扬的四十二岁的中年男人。
唯一的可称道之处,大约就是按照明朝人的饮食习惯,这具身体必定能免去中年发福之虞,一直保持这样精瘦清癯的状态。
至于身高呢,袁崇焕还能自我安慰一番,根据现代人的考古发现,天天吃着肉蛋奶长大的万历皇帝才一米六四。
古代人不懂均衡膳食营养搭配,整体来讲长得都不如现代人那么高大,矮也不是就矮他一个,皇帝都没有现代人高呢,他该知足了。
不过此时被阮氏这么一夸,袁崇焕心里反倒涌起一点子酸意,这酸意不是为他自己变得不好看了,他是为阮氏感到不值。
阮氏如果能在现代遇到他,她见过那个现代富豪袁崇焕,一定就不会觉得他现在这样的长相有多英俊了,现在的袁崇焕真不值得她这样倾慕。
袁崇焕这样想着,不觉连声音都轻柔了起来,“我既然待你这样好,你怎么会觉得我没有给你念完信呢?”
阮氏期期艾艾地支吾了一会儿,这时才终于道,“怎么都没听二爷念到长姐儿的近况呢?”
袁崇焕顿了一顿,明白了过来,原来阮氏是想她的女儿了。
没错,她肯定是觉得,袁崇焕就这么一个孩子,袁崇煜写家信的时候,总该在里面提一笔。
但是偏偏袁崇煜就碍于东厂的耳目,当真是一句都没敢提。
袁崇焕又把信纸拿了起来,他心想,袁崇煜果然就跟历史上一样,胆小怕事,当年崇祯皇帝下令抄了袁崇焕的家,袁崇煜连夜就变卖了所有能售卖的袁家家产,卷款跑路了。
他写信的时候肯定没想到千里之外的宁远还有这么一个小妾在想念她的孩子,对,他想不到嘛。
现代人袁崇焕还能代入现代“留守儿童”的概念去理解阮氏对孩子的思念之苦,袁崇煜一个古代男人,妾室在他眼里就是一个传宗接代的工具人,他哪里会知道工具人也是有亲情的。
袁崇焕抬起头朝阮氏一笑,道,“三弟写信用的词太考究了,我怕你听不懂,就没念完,我现在换成直白点儿的话来说。”
阮氏笑着点点头,丝毫没觉得这是袁崇焕在嫌她没文化,“好,妾听着。”
袁崇焕对着密密麻麻的信纸开始信口胡诌,他其实根本没有养育孩子的意愿,现在是在完全凭空想象一个两岁孩子的生长过程,“长姐儿的乳牙都出齐二十颗了。”
阮氏道,“上回就说长姐儿能自己用勺子吃饭呢,果然是牙长齐了。”
袁崇焕又道,“长姐儿都能听人给她念书了。”
阮氏道,“上回就说长姐儿能一页一页地自己翻书呢,这会儿都能听人念了。”
袁崇焕道,“长姐儿会说话了,最长能说十个词的句子,还能分得清‘你’、‘我’、‘他’呢。”
阮氏笑道,“会说话了,那就该会喊爹娘了。”
袁崇焕搁下了信纸,他仅存的育儿知识已经用完了,“是啊,是该会喊爹娘了。”
阮氏道,“要是能亲耳听得长姐儿喊二爷一声‘爹’,妾就是即刻死了,那也能瞑目了。”
阮氏说这话时,眼神亮亮的,像是装进了一汪星河。
她跟所有的传统妇女一样不善言辞,一旦想表达亲热,就只能用死啊活啊的,这些听起来有些粗俗的词汇。
袁崇焕却听懂了,阮氏其实想听的不是那一声“爹”,她是想听她女儿喊她一声“娘”。
按照礼法上来讲,阮氏是没资格被她女儿喊“娘”的,所以她转了个弯。
她的逻辑是这样的,孩子认了袁崇焕为爹,袁崇焕又认了她这个亲娘,那大约就等于孩子认她当亲娘了。
于是袁崇焕道,“咳,你平白无故地咒自己作什么?你的命长着呢。”
这句话是实话,袁崇焕后来被凌迟之后,阮氏带着孩子被流放三千里,她这样勤劳而坚强,又这样爱她的孩子,一定活得比袁崇焕久很多。
阮氏以为这是袁崇焕还在跟她讲情话,她脸一红,用蚊子大小的声音道,“妾要活得长,一定再给二爷添个小少爷。”
袁崇焕对她客气地笑笑,内心毫无波澜,他心想,我在现代都不婚不育,就明末这么恶劣的环境,我怎么可能生孩子?
袁崇焕道,“生不生少爷真无所谓,你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了。”
阮氏乖乖地点头,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妾都听二爷的。”
袁崇焕见她这般模样,心下蓦地一软,道,“别都听我的嘛,除了生孩子,你就没有别的什么心愿?”
袁崇焕的本意是想唤起阮氏的“自我意识”,不料阮氏听了袁崇焕这一问,反倒走近两步,压低声音悄悄道,“妾还想一直陪伴在二爷身边,跟二爷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袁崇焕这下没话了,这个道德枷锁实在是太沉重了,他没法儿接啊。
阮氏又小声道,“来辽东之前,妾跟着二奶奶去觉华寺为二爷拜了观音,菩萨知道妾对二爷一心一意,一定会保佑二爷的。”
袁崇焕朝她微笑,他知道觉华寺,觉华寺是袁崇焕广东老家的历史名寺,因寺院建在江边,曾经梵宇浮图,高逼云汉,香火繁盛,烟雨交织,殿阁若隐若现,钟磬之声遥闻,朦朦胧胧,仿若仙境,故而有一别称“觉华烟雨”,是为东莞闻名的旧八景之一……
等一下!觉华寺?
袁崇焕豁然站起身来,把阮氏吓了一跳,“二爷,怎么了?”
袁崇焕抬腿就往外走去,“觉华……觉华岛!我忘了觉华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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