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了毛文龙不可能支援宁远的现实之后,袁崇焕反而自在了起来。
他从决定不降清开始,就满心满眼地一直在思考怎么跟毛文龙交上朋友,现在这一烦恼彻底成了无解之题,他心里的这块大石暂且被搁置在了一边,他总算喘了一口气。
其实了解了天启年间的朝政局势之后,袁崇焕就更加理解了这具身体的原主心理。
他觉得历史上的袁崇焕一定也像他刚刚穿越时那样动摇过、怀疑过,一定也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大明不值得拯救,他那忠君爱国的儒家信仰一定也因为现实的种种无奈而受到过强烈冲击。
所以历史上的袁崇焕才会怀疑毛文龙是否想当独立军阀或者通敌后金,这是一种心理投射。
一个人在意识到自己的不良动机之后,会下意识地否认,并将这种自己所不能接受的罪恶念头转移到别人身上,本质上是一种因为过度焦虑而产生的心理防御机制。
这种焦虑理应不会发生在穿越者身上,袁崇焕默默在心里安慰自己。
反正在他穿越之前的那个时空里,大明朝已经亡了,他已经见证过最坏的一种结局了,即使他再能坏事,顶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
“二爷。”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打断了袁崇焕的思路。
小妾阮氏捧了茶盏端上来,“二爷,饮茶。”
阮氏这时说的是粤语广东话,袁崇焕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二爷”这个称呼是来自于这具身体的原主在家里的排行,历史上袁崇焕的父亲袁子鹏共有三子,崇灿为长,崇焕为次,崇煜为季。
袁崇焕朝阮氏笑笑,抬手捏开盏盖,只见盏中茶叶叶成卷状,比普通茶叶略略大上一些,颜色乌黑,茶色青淡。
端起茶盏来抿上一口,入口涩苦,而回味清适,又有一股特殊的异香袭人心肺。
袁崇焕顿了几秒,品出这是广东南海县的著名特产,西樵山云雾茶。
这种茶是明朝特有的广东历史名茶,可以与福建武夷茶、四川蒙顶茶相媲美,据说永乐至成化年间,西樵山云雾茶还是大明官府征收茶税的重点对象,并因此造成了西樵山民的茶税负担过重。
袁崇焕又喝了一口,这回他品得更仔细了,品出了一点儿古代特权阶级的优越感。
这就是“南粤名山数二樵”啊。
现代的南海县已经变成广东省佛山市的一个市辖区了,这样天然种植的云雾茶在现代已经很难喝到了。
阮氏开口问道,“二爷,茶怎么样?”
袁崇焕看了看她,道,“茶不错。”
历史上袁崇焕的妻妾并不多,至天启六年,他总共就娶了一妻一妾,育有一个女儿,女儿是阮氏在前两年生的,一生下来就被送回广东留给正妻黄氏照看了。
这样的后宅配置可以说是大明官员的标配,由于大明有“异地为官”的成例,所以大明官员一般是先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留在家乡照顾公婆儿女,在任职的当地又纳一到两个妾室在身边照顾起居。
依照现代人的视角来看,正三品的官员只纳阮氏这一个小妾,似乎更加能证明历史上的那个袁崇焕的性取向并非主流。
但是事实上这种作法才是严格遵守《大明律》法条所规定的,“民年四十以上无子者,方听娶妾”,所谓“有法可依,有法必依”,大明官员带头守法,在女色上身先士卒地体现了大明的法治精神。
倘或没有徐敷奏,历史上的那个袁崇焕可以说是相当以身作则了。
不过穿越者袁崇焕并不喜欢阮氏。
如果要他来形容的话,阮氏就是那种传统的古代劳动妇女,像是他祖母、外婆那一辈的中国女性,仿佛神话故事里的田螺姑娘,安分守己,任劳任怨,不声不响。
他正式确定自己穿越的那一刻,就是阮氏低眉顺目地跪俯下身替他穿鞋袜的那一瞬间。
那时阮氏在他跟前低着头,露出一块被绒绒碎发细细覆盖住的雪白后脖颈,整个人透出一股别样的温婉柔顺。
阮氏的这种气质在现代已经绝迹了,跟恐龙一样灭绝了,现代男女即使是爱到至极都不会这样卑微了。
这种舍弃人格的、无微不至的体贴和卑微,恰恰是现代人袁崇焕没有第一时间对阮氏产生男女之情的根源。
阮氏这样的女人,显然是为崇尚大男子主义的传统中国男性量身打造的。
她仿佛一生下来就默默地接受了一个作为古代女子的既定命运,嫁一个男人,为他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死后得一个墓志铭,然后她的人生就圆满了。
这样的“圆满”是建立在“必须依附于一个男人”的基础上的,而要命的是,现代富豪袁崇焕是一个恐惧被依附的不婚不育主义者,他对阮氏的这一套三从四德简直敬谢不敏。
因为在他看来,阮氏就是那种即便她自己辛辛苦苦受了罪,但只要她的男人领她的情,她就能受罪受得心甘情愿的女人。
她就是希望她的男人在方方面面时刻是亏欠她着的,只要她的男人认她的账了,她就幸福了,她就可以用女人独有的大度去宽恕她一生中受到的所有歧视和不公了。
袁崇焕就顶害怕欠女人的账,因为男人一旦在人生命运上欠了女人的账,就代表他必须负责了。
而他在现代,一向是不必对女人负责的。
他有大把的财富消费美色,社会风俗上又推崇男女平等,所以他原本靠人格魅力就能吸引不少独立女性与他恋爱,根本没必要依照传统规则去负责哪个女人的人生。
现在猛一穿越,他身边陡然冒出两个女人受他摆布、由他负责,这让他感到特别不自由。
但是要因为这一点儿“不自由”就去休妻休妾,却也不大现实。
毕竟他的“不自由”是中国几千年以来的社会环境造成的,而不是这两个古代妇女造成的。
即使他把原主的这一妻一妾都休了,他也照样换不回在现代那种能理直气壮不婚不育的自由。
所以虽然穿越者袁崇焕不喜欢阮氏,但是他对阮氏是认命的。
这会儿阮氏朝他羞涩地笑笑,低下头道,“二爷从广东带来的茶不多了。”
袁崇焕点了点头,随口安慰道,“等仗打完了,咱们就能回广东了。”
阮氏道,“前几天家里送了信来,妾想着,二奶奶该知道二爷这里的茶不够吃了,却不知信里有没有提及什么时候再捎茶来。”
袁崇焕放下茶盏,心想,这封信送来的时候,他应该还没穿越过来,“这家信么,就是写给家人看的,你要想看就去看罢。”
阮氏又冲袁崇焕一笑,“二爷又在捉弄妾,妾不识字,如何能读信呢?”
袁崇焕被她那么一笑,心里也跟着一苦,阮氏简直比他在现代养的宠物猫狗还要柔顺,猫狗不懂人的语言,还能呜呜地唤上几声,阮氏却连属于她这个物种的语言都不能用。
袁崇焕叹了口气,他真是怀念现代女性,怪不得民国那些名人在读书或者革命之后都选择与老家的文盲妻子离了婚,任何一个向往自由的男人都无法忍受传统女人通过牺牲自我而强加在他们身上的道德枷锁,“那你把信拿来,我给你念念罢。”
阮氏一听,即刻欢喜道,“多谢二爷。”
家信是袁崇焕的三弟袁崇煜写来的,他们的父亲袁子鹏与他们的长兄袁崇灿皆已去世,袁崇焕的广东老家里第一有资格写信的就是袁崇煜了。
信写得不长,全篇几乎都是冠冕堂皇的客套话,只是在信末才讲了一两句家常。
这样的信当然很无聊,袁崇焕在打开之前就猜到了,阉党当权,东厂特务无孔不入,袁崇煜即使有什么要紧话要告诉他二哥,也绝不会明明白白得写在信里。
袁崇焕将这一封平平无奇的家信念完,已经知道了袁崇煜写信的目的。
原因无他,只不过是历史上的袁崇焕因为不满高第后撤的命令,于天启五年十二月再次上疏,请求回家为父守丧,天启皇帝不允,而反将他升任为辽东按察使。
袁崇煜写这样的信,自是为了感激天恩浩荡,属于例行公事。
大明尊崇儒法,在守丧一事上素来讲究“金革无辟”,因而大明的武将没有必须守丧的要求,只有文官需要皇帝批准“夺情”。
假设把天启五年十二月的这一次留任算进去,这已经是袁崇焕第四次被天启皇帝夺情了。
袁子鹏因病去世于天启四年七月初五,当时袁崇焕已上三疏以乞给假守制,天启皇帝皆要他照旧供职。
此次再上疏乞终制,属于老调重弹,其潜台词就是袁崇焕觉得他这工作是真没办法再干下去了。
因而袁崇煜也没有在信里写什么宽慰袁崇焕的话,他多懂他二哥,袁崇焕根本不需要安慰,杀鞑子就是最好的宣泄方式。
袁崇煜杀不了鞑子,就只能在信里借客套话替他二哥骂人,骂阉党真不是个玩意儿,看把他俩兄弟生分的,写个信还没一句实诚话。
本站域名已经更换为m.adouyinxs.com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