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而阴郁的氛围将王宫笼罩,一条小蛇盘旋在祠堂方的横梁,默默注视着摆在正中的棺椁,注视着那些掩面哭泣的人们。大多数人都沉浸在莫大的悲痛之中,没有人注意到这之中是否夹杂着一两个虚情假意的。宽大的衣袖遮挡下,子车冷御的嘴角止不住扬,子车轻耀则满眼仇恨悄悄望着他。
穷阴族虽急着办丧仪,却也一切都置办的精细。其耗资之巨,本不是一个太子该享的仪仗。世人皆言嘉君疼爱太子,殊不知嘉君只因愧于当年不能为闵岚置办丧仪而已。
太阳的余晖逐渐散去,祠堂中的人也随着太阳而陆续散去,最终就只留了子车轻耀,口中喃喃不知说了些什么。子车冷御则是最先离去的,他就只在祠堂停留了半个时辰有余,装出个慈祖的样子而已。
待子车轻耀关门离去,原本哀声四溢的祠堂顷刻间变得无比冷清,让人凭空又生出几分寒意来。那并不是体肤的寒冷,而是来自心中的。那条小蛇由梁下来,落地竟化作少女。这是暗黑族独有的本事,外族察觉不出的。但若不是极熟悉穷阴族王宫各个宫殿布设的,想要溜进来也难。香炉中散发的淡淡香气将这本就没多大的前殿填满,少女深吸一口气,感受着那无比熟悉的味道,这是太子生前最爱的味道。供台多了一块崭新的牌位,面刻了“子车青闫”四个字。这是仙界的习俗,正面刻姓氏表字,底座有生卒时辰,反面则是谥号与平生。大概随便拿起哪个牌位,反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唯有子车青闫与子车轻德的过于简洁。
供台前所放置的是一口相当小巧的棺椁,和子车轻德的棺椁一样是罩了白布的,不过这一次可不是因为死相太过恐怖。狐丠芸轻轻掀开罩布,透过冰层能清晰得看到里面所放置的是一尊雕像。用冰雕修补逝者残破的肢体是穷阴族自古以来的传统,但干脆用一整个雕像充当尸体的却也非常少见。狐丠芸的手摸棺盖所雕刻的花纹,这可比当年子车闵岚的棺材要精美细致多了。她轻轻抚过便又赶忙缩回手,此刻她通身寒气已被压下,就连曾经生活中随处可见的寒冰也觉得异常刺骨。
她从未见过像子车呡嘉那般无用懦弱的君主,哪怕是冷血如子车冷御,在位是也是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怎料得虎父反出犬子。
感慨万千中,狐丠芸此刻才猛然反应过来,兄长的喃喃自语中,仿佛有着一句“哥替你报仇”之类的话。这才慌忙幻了元神追出去。
天已经很晚了,月亮被云层所遮蔽,子车轻耀正提了冰霜剑直往祖父寝宫去。狐丠芸慌忙前将他拦住,并在他长剑出鞘之前按住他的胳膊,另一只手亮出那柄匕首。匕首半出鞘,面刻了个小小的“安”字。子车呡嘉曾说过,他们的匕首是要带进棺材的,每一代的都不一样。那是混入主人所铸造而成的,与主人同衰同亡。而此刻子车轻耀眼前所见的匕首不但光洁如新,甚至还散发着只有在主人手中才能散发出的光芒。子车轻耀看着眼前的女孩,她松开子车轻耀的胳膊,轻耀缓缓将拔出一半的剑收回鞘中用颤抖中带着质疑的声音轻轻唤出一声:“令安?”
子车轻耀带狐丠芸去往嵩冰殿,为了证实对方的身份。狐丠芸轻轻握冰痕的剑柄,单手使其出鞘,很是轻松。子车轻耀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图腾可以作假匕首可以调包,但一直存放在嵩冰殿中的冰痕很难造假。冰痕认主,这世只有两人得以使其出鞘。子车轻耀也曾听过子车青闫是冰痕前主转世托生的传闻,但不管是不是,就算那位还活着也不可能是一副小孩子的模样。
那夜里,隐雪殿中,子车轻耀自顾自得问了狐丠芸一连串问题,诸如她为什么会是女儿身,如果得罪了祖父,怎么活下来的,为何会成了这副模样之类。狐丠芸等他问完了所有问题才开口向他详述自己的前世今生。这之中包括了死因,转世,甚至情缘。但独独没有只字片语是提到阴司情景与子车轻德的。
“子车闵岚?”子车轻耀并未听过这个名字,也并不知道乔太妃还有个女儿,这些都在狐丠芸的预料之内。她还是子车青闫时也曾刻意去找寻过,前朝后宫都不曾为闵岚公主记载半个字。甚至是族谱也特意遮掉了关于子车闵岚的那部分。不入祖墓,亦无牌位,她的父王企图将她从历史抹除。
若说子车闵岚的死算家事,那空吟苏的死就算国事了。抹除子车闵岚是可行的,但抹除空吟苏恐惹朝臣不满,只得是在他死后寻足以致死的罪名。也正是因为这个,生前为穷阴族鞠躬尽瘁的空吟苏却在死后被描绘成一个私自养兵蓄意谋反的奸臣。
狐丠芸也曾看过史书,近朝史书是被列入王室课程中的。史书多遂君主愿,一朝下来不知真假有几分,故而并不曾要求各王室子弟将史书背下,只是看一遍略微了解而已,他们所记住的也并不详细。但在这之中,关于空吟苏的记载偏让人记忆深刻。这并不是因为他有多十恶不赦,而是宣告空吟苏意图谋反已被诛杀的旨意并不是君主所下,而是太王所下。自古帝王退位都是乐享清闲的,独穷阴族本朝的太王仍对前朝事有所干涉。
“尊穷阴族太王谕,裕喆将军空吟苏私养精兵,罪定谋反,已于昨夜诛杀发葬。责令众臣以此警之。钦哉。”
自古一朝旨意不管何去何从都有一份是收在宫里的,狐丠芸又不常在宫中,只得托了子车轻耀去寻当年定罪空吟苏的圣旨,来日以作大用。不求旁的,只守好了莫让有心人偷去烧毁便好。
子车轻耀了解了这之中原委,又了解了姑母所历之事,愈发义愤填膺,伸手便要拿冰霜去砍了祖父。真真初生牛犊不怕虎。
狐丠芸赶忙将他拦下,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他按回椅子。狐丠芸犹豫了许久方才开的口。子车轻耀年幼,他不理解什么叫养精蓄锐,更不理解证据的必要性,狐丠芸斟酌着言语,要用他能听懂的话表述这之中的弊处:“你还年幼,而我又被禁锢在这副七岁的躯体里。且先不说你我有没有能力进他的身,哪怕你真的一剑将他劈死又代表了什么呢。他身后的主使者依旧会为祸仙界,彼时你我也会是在‘欺师灭祖’中占下‘灭祖’二字。仅此而已。来日世人皆言,穷阴族王子大逆不道。如此这般,无益于国,无益于家。”子车轻耀听着狐丠芸这般言语,半懂不懂。他只看着狐丠芸的面容,难解她的苦衷,单替她抱不平。就那么看着,直到泪水迷糊了视线。
小孩子家空无遮拦,子车轻耀满口谩骂,句句直呼其名。狐丠芸恐隔墙有耳又拦他不得,愁眉不展时,忽忆起自己来时留了个心思,多带了件东西。他年幼没什么侦查力,左右是比不及狐丠芸的,想趁他不注意拿些东西也道轻易。狐丠芸悄悄从桌拿了茶盏下来,又取下腰间的酒葫芦来斟满盅的酒。这酒本是狐丠芸带以备着引火脱身的,哪料想最终竟要靠着它来使王兄安分。
狐丠芸满脸假笑地将茶盏推到子车轻耀跟前:“哥,骂了这么久想必口干,何不歇一歇,喝盏茶降降火气。”子车轻耀端起茶盏,送到嘴边却又顿住:“这是什么?哪个品类的茶味道如此烈。”狐丠芸听了这话,笑得更灿烂更虚伪了。她起身走到子车轻耀身后,趁他没防备猛地托住茶盏,将酒灌了下去。子车轻耀本欲挣扎却被狐丠芸按住。狐丠芸附在子车轻耀耳畔道:“喝吧,不过是杯酒,亲兄弟难道还会害你不成。往后我不在宫里,可没人看着你,言行举止切步步万千谨慎,小心提防,莫要直呼其名。”
子车轻耀再生性老成也不过是个不曾沾得滴酒的小孩子而已。
狐丠芸也不曾想到,子车轻耀的酒量能差到这个地步。殿内无一人伺候,磷暮守在殿外。但殿外也不只磷暮一人,狐丠芸入殿时刻意化作小蛇藏匿于子车轻耀的衣袖中就是为了不被旁人看去,故而此刻境遇也不便去叫磷暮进来了。狐丠芸艰难搀扶着兄长到榻,子车轻耀没过多久便睡去了,直睡到日三竿,彼时狐丠芸早已不知所踪了。轻耀脑海中所剩的,就只有狐丠芸昨夜在他耳边念叨许久的那句:“他背后的势力不可估量,你杀他不得……”后面的,子车轻耀实记不清了。
一个顶好的机会就这么被子车青闫给坏了,再有这机会时,子车轻耀也已经冷静下来。心中怒火虽犹在,但也知实力悬殊。何况令安还活着,复仇,该由他来抉择。子车轻耀虽醒了,却也依旧躺在榻。他看着帷幔的绣纹,想着狐丠芸昨夜讲给他的经历,想着这些年父王对令安的态度,感慨万千。或许,只有离了这宫墙所框出的四方天她才能做真正的她。或许,只有她此刻所在之处才是她真正的归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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