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大臣说:“二婚怎么了?难道二婚生的儿子就不是处男吗?荒唐!”
接着再来一个看不惯的说:“造谣,恶毒的造谣!陈钊的爹不是兵丁,他妈也不是二婚,请皇上治造谣者的罪!”
只要提到选驸马,礼部和其它大臣就吵成一团,互相揭发,又引出对方的其它恶行,为此真的有几个大臣被治罪,夺去俸禄。受害的还有候选人陈钊不管什么好人,只要引起争执,这个好人的名声也就完了。
吵来吵去吵得嘉靖帝头昏,干脆摒弃了此人,下令再选驸马。
所以驸马的挑选一定要家世清白,母亲是小妾、二婚都不行,从上数五代,不能有一个犯事的,简直比科举考试的审查还严格。
听到准驸马仪表堂堂、家世清白,人口简单,而且还得到了皇帝的重用,这些仿佛都没有叫宁安高兴一分一毫,她眼珠子转来转去,忽然问道:“娘,咱们家为什么要在平民百姓里挑选驸马?女儿看唐朝、宋朝的时候,驸马要么是勋贵人家,要么就是新科的状元、探花,郎才女貌,身份匹配咱们大明,开国的时候,也是公侯子适配公主,怎么到后来就变成平民百姓了呢?”
沈贵妃笑道:“我的儿,公主下嫁平民,是太宗定的规矩,目的是为了防止权贵攀结皇亲,左右朝政。而且不止是公主嫁平民,皇子们娶的也是平民女子啊。皇妃、太子妃、王妃都是普通百姓家的女儿,你娘我就是秀才的女儿,虽然祖上也曾经算是大族,可到后面就败落了,才一咬牙送我来选秀你抱怨什么,难道还怕人瞧不起你的驸马?”
“宋朝的驸马都是新科进士,”宁安道:“也没见他们干涉朝政?”
“宋朝的驸马不都是进士,”沈贵妃道:“因为一旦做了驸马,仕途就终止了,只能领着俸禄做一个闲官,谁愿意娶公主呢?有个叫王诜的驸马,本来是个风流才子,后来娶了公主就自暴自弃,跟公主的感情也不睦,还娶了好几个小妾,最后可怜的公主就被活活气死了。”
“这些进士,年少登第,风流成性,”张德妃也道:“看着好,嫁过去才有苦吃呢,还不如选一个老实人,一辈子也不敢在外面花天酒地。要不说咱们先太后圣明呢,当初挑选驸马”
当初给永淳公主挑驸马,候选人中,一个名叫谢诏,一个名叫高中元。谢诏相貌一般,而且年级有些大了,二十六岁。而高中元年纪最小,这时不过十六岁,跟永淳公主同年,却生得唇红齿白,俊秀温文。从相貌来说,谢诏是远远不及的。皇后妃嫔以及太监女官们,都认为高中元应该做驸马,连嘉靖帝都对这个俊俏小生颇有好感。
眼看高中元就要成为驸马,章圣太后蒋氏却有不同的意见。这位蒋太后,从民间选美进入兴王府为妃,四十岁不到就成了寡妇,现在又当上皇太后,经历不可谓不丰。她以过来人的眼光在谢诏和高中元之间反反复复地掂量一番之后,做出了一个让在场的人都感到讶然的决定让较为年长的谢诏当驸马。
蒋氏既身为太后,又是永淳公主的生母她的决定,自然足以让高中元一票否决。于是,谢诏成为了永淳公主的丈夫。
后来就出了笑话了。
忙来忙去到入了洞房之后,永淳公主才发现,自己的驸马摘下帽子之后,头发很是稀疏,几乎扎不成髻。
章圣太后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让侯选人将冠帽取下来瞧上一瞧。
永淳公主早已从宫中人的描述中,听说了另一位侯选人高中元的俊俏聪明,芳心早已暗许,只是女儿家不好意思对母亲哥哥述说心事。因此,最后下嫁给谢诏,她早已心中懊恼,更没料到自己的丈夫居然还是个半秃,洞房里的永淳公主不禁目瞪口呆。
不久,京城里传开了一支“十好笑”的歌谣,其中就有一句“十好笑,驸马换个现世报。”意思是讥笑皇家千挑万选,费尽周折,最后居然为永淳公主选了个秃头驸马。这支歌儿不久就传进了永淳公主的耳朵里,更是把她气得眼泪汪汪。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几年之后,落选的高中元便成了科举试中的经魁人物,又过了数年,更是高中进士,选入翰林院,以才华横溢闻名于世。
这样的对比,难道不让人日日窝心吗?
公主不待见自己的驸马,但是蒋太后的眼光是独特的,这位驸马是个很聪明的人物。驸马先派人打听了这位昔日的情敌的相貌,怎么样呢?
“俨然河北伧父,无复少年姿态”。
很好,果然是才与貌不可兼得。反观自己,却保养得很好,还有了一番以前没有的气度。于是谢驸马就以中秋节家宴的名义,广邀同乡好友赴宴,特别还邀请了高中元也来家中,并有意将这个消息告诉给公主知道。
公主果然很欢喜。等到宴会之时,公主隔着窗棂,向宴席中偷看。
结果,这位高先生根本不是记忆中的俊秀少年,几年时间居然像个五大三粗的伧父一样,还长出了一脸络腮胡子。又听说他家里妻妾成群,争分吃醋,名声不好,从此以后,永淳公主与驸马伉俪好合,恩爱无比。
故事说完了,张德妃和沈贵妃哈哈一笑,却见宁安眼泪汪汪地,像个小奶狗一样跳了起来:“你们都是骗我的!”
不等沈贵妃说话,就听她气鼓鼓道:“我的陈郎即使再难看,我也不会嫌弃他的!”
她说完这话,见沈贵妃和张德妃都用一种她从来没见过的眼神看着她,“你说什么?”
“我说,我说我不要嫁给李和,”宁安鼓起勇气道:“我要嫁给状元陈惇!”
“眉清目秀美容貌,满腹经纶文才高。天下举子我见多少,只有他才算得当今英豪!让他纱帽头上戴让他红袍穿在身插上宫花系玉带,岂不是堂堂一个状元公?皇家招他为驸马,吹吹打打,吹吹打打送入在洞房中。公主终身配佳偶,万岁又得栋梁臣”
台上的黄梅戏唱得欢快,台下满座的宾客也纷纷叫好,苏州的人就是这样,饭可以一日不吃,富贵的戏却不能一日不听。
陈惇和陆近真走进后堂的时候,就见窗边的醉翁椅上躺着一个老迈的人,右手手臂搭在额头上,挡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是什么表情。明亮的灯光下,那一头白发如霜,脸上的皱纹纵横如沟壑。
“孙儿陈惇,”陈惇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这个世上有血脉关系的亲人,并不多了,这念头就像一把大锤子,敲得他心里分外难受:“携新妇拜见外公。”
陆近真也跪下,两人并肩给吴奂磕了三个头。吴奂回头一看这对璧人,果然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心里十分高兴,想要把他们扶起来,却颤巍巍站不起来。
陈惇急忙上前扶住了他,吴奂叹息道:“老了,老了!一病一场,江河日下!”
陈惇不想听他说这样的话,道:“什么江河日下?我看外公是老当益壮,老骥伏枥呢。再过半个月就是您七十大寿,全苏州的人都等着吃咱们吴家的寿星面呢!”
吴奂点头道:“人活七十古来稀啊,我七十岁了,冥冥不堕祖先之名,家业兴旺,子孙满堂,还有一个天下第一的六首状元外孙,还有什么遗憾呢?!”
他摸了摸陈惇的头:“外公一直以你为傲啊,以后吴家簪缨仕宦之责,就落在你的肩上了。”
陈惇抬起头来,就见吴奂让陆近真把桌子上的一个小匣拿了过来:“你们的新婚贺礼。”
吴奂生了一场病,却不许陈惇和陆近真推迟婚礼,等到病好了两人才得以拜见。
“佳儿佳妇,佳儿佳妇,”吴奂高兴道:“真好啊。”
房间里剩下陈惇同他说话,吴奂才道:“启和不争气,好好的进士不做,非要触怒皇上,若不是你尽力周全,这满门的灾祸顷刻降临,哪儿还能让我过七十大寿?”
陈惇道:“表兄苟利国家,不避祸难,挺身而出,仗义执言,令我钦佩不已。”
“书读傻了,我请了那么多名师,却把他教成了一个呆子!”吴奂道:“皓首穷经,寒窗十年,心血都白费了!”
陈惇却道:“外公,为了实现鲤鱼跃龙门的梦想,我辈读书人选择了寒窗苦读,挑灯夜战,皓首穷经。登科及第的背后是身份阶层的转变,是功名利禄,是光宗耀祖。因此,即便耗尽心血,饱经沧桑,名落孙山,依然屡败屡战,以金榜题名为一生的渴望与追求。”
“但读书考试,却只能测出一个人的文章高低,学问水平,却测不出这个人的人品、志向、抱负,”陈惇道:“朝廷取用人才的标准是文章学识,不管其他。所以这朝堂之上,有大奸大恶。这种人当政,结党营私,恣意威福,使无能之辈高居庙堂,而忠诚清廉之士纷纷排挤下野。他们带坏了朝纲风纪,使人人只谋于私利,而根本不记得国家。”
然而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拚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大明还有忠臣义士,披肝沥胆,挺身直言,他们用自己的鲜血调墨,以自己的生命弹劾奸臣。他们不是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不是不知道这种弹劾无异于以卵击石,白白牺牲,然而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地上书,就是为了自己忠君报国的理想!
“每个人都想着明哲保身,那么谁还愿意仗义直言?”陈惇道:“那这个国家还有什么希望?我佩服表兄,是因为我知道我没有他这样的勇气。天下有勇者,就像张子房在浪沙中椎击秦始皇,就像杨继盛死劾严嵩,虽然都失败了,但他们却在人们的心里点亮了一盏灯,让人们知道他们无畏的原因,努力的方向。”
杨继盛、吴启和做出了这个榜样,让无数人受到鼓舞,而前仆后继继承他的事业,同样也在陈惇心里重重敲了一击,让陈惇看清楚了自己留此有用之身,到底要有用在什么地方。
“在我看来,我这个六首状元荣耀一时,而表兄却能荣耀千古,他才是士子们真正应该学习和效仿的楷模。”陈惇道。
陈惇在苏州府学受邀讲学,向学弟们传授经验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说的,在府学这个人文荟萃之地,千百年来知识分子挣扎拼搏的战场,承载梦想,成就抱负的地方,陈惇以“敢于任事、以天下为己任”为题,发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讲,呼吁士子们披肝沥胆,执事而为,革除天下之大患,恢复大明之元气。
对于当今积弊已久、不破不立的局面来说,因循守旧、明哲保身已经不能有益于时弊,只能期待以天下为己任的士子们横空出世,给大明朝这具僵化腐朽的躯体注入新鲜血液,只有敢说、敢做、敢于献身,才能拨乱反正、兴革改制,挽救大明!
作为东南最好的学宫,苏州府学选拔贡献了千千万万知识分子,陈惇知道他们其中,一定不乏日后出色的政治家和文化精英,而他们现在只是需要灌溉的幼苗。陈惇在望着他们的时候,就忽然明白沙勿略曾经说过的话,
“寻找的必能找到,凡走下,必能留下痕迹。很多事情不是一个人奉献所有就能完成的,它是所有人走在一起的去点燃的星火。如果你的信仰能影响更多的人,他们再去影响越来越多的人,你的信仰,不就有了意义吗?”
京中,长安西街严府。
户部侍郎胡植还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汉武、唐宪成以英睿兴盛业,晚节乃为任用匪人而败,他李默出这个题,还让犬子回家来问我,不就是指名道姓说我是匪人,说咱们严党,是败坏汉武唐宪基业的罪魁祸首吗?”
严世蕃眼中却精光大盛,“闭嘴!”
他一把揪起胡植道:“你确定他选馆出的这道题,一字不差?”
见胡植点头,严嵩放声大笑:“李默啊李默,你死定了!你就栽在这句话上了!”
见胡植一脸莫名,严世蕃擦掉眼角笑出来的泪花,道:“知道汉武帝吧,他最大的污点是什么?”
“那自然是任用江充,造成了巫蛊之祸。”胡植道。
“不错,不错,”严世蕃道:“那唐宪宗呢?”
胡植似有所悟:“任用了皇甫博、李吉甫而罢贤相裴度!”
汉武帝、唐宪宗这样成就了王朝盛世的英明皇帝,也会因为任用奸人而晚节不保。汉武帝的功绩不用细说,但是晚年信用江充,致使“巫蛊之祸”,平白死了太子和皇后,还陪葬了几万人,确实是皇图霸业上难以抹去的污点。
而唐宪宗在位初期,刚明果断,能用忠谋。他利用藩镇之间的矛盾,先后平定了四川节使度刘辟、江南李琦的叛变,整顿了江淮财赋,招降了河北强大的藩镇,任用了名将李愬,使其他藩镇相继降服,重振了中央政府的威望,成就了唐朝的中兴气象,结束了自肃宗以来,各地藩镇专横跋扈,对朝廷不供贡赋的局面,全国出现了难得的统一。
只可惜宪宗在取得了一些成就以后,就渐渐骄奢起来,不复当初的励精图治。他任用皇甫博、李吉甫而罢贤相裴度,还信仙好佛,想求长生不老之药。甚至下诏征求方士,又遣宦官使至凤翔迎接佛骨。信用宦官,最后被宦官陈宏志谋杀。
说起来,唐宪宗这位帝王的生平竟然和当今嘉靖帝无比相似。
嘉靖帝也是年少登基,也曾励精图治。早期英明苛察,严以驭官,宽以治民,整顿朝纲、减轻赋役,初承大统时,除采取了历代新君例行的大赦、蠲免、减贡、赈灾等措施外,还扭转了自正统以来形成的内监擅权、败坏朝政的局面,并曾下令清理庄田,“不问皇亲势要,凡系冒滥请乞及额外多占者悉还之于民”等。
这番作为,真可以算得上是明君圣主了。但是后来嘉靖帝移居西苑,设醮炼丹,二十余年不上朝,又任用严嵩、仇鸾这样的大臣任事,导致朝纲日坏,危机愈重。
两位帝王所作为何其相似也!要说李默没有暗讽当今的心思,别说是嘉靖帝,严世蕃都不会相信,哪怕李默初衷是为了讽刺严党,但唐宪宗这个人物一出来,严世蕃就知道他完蛋了,对于护短,而且只护自己短处的嘉靖帝来说,李默不是触碰到了皇帝的短处,这几乎等同于明目张胆指着鼻子骂。
而且嘉靖帝如今的容忍度是历史最低别忘了之前一个吴启和,还可以用士子无知道听途说来遮掩,李默这个大臣还可以说无知、道听途说吗?
“让文华赶快写一封奏疏,”严世蕃大叫道:“就用这句话,就用这句话弹劾李默!”
西苑涵元殿。
提督东厂兼御马监的太监陈洪将一本奏折放到了嘉靖帝案桌上,小心翼翼地觑着皇帝的脸色,道:“皇爷,这就是您要找的那本儿。”
嘉靖帝的脸色一动不动,他手抚了抚奏折的封面,却没有马上翻开看,反倒问道:“屁股疼地抽筋了吧?”
听到屁股两个字,陈洪下意识菊花一紧,随即疼痛像潮水一般袭来,只见他走路时一瘸一拐,姿势怪异这是挨了廷杖的缘故。
“不疼,不疼”陈洪这违心之言说得那叫一个痛苦。
“不疼的话,”嘉靖帝喝了一口降气汤:“朕就把你送到陆炳的诏狱里尝尝滋味。”
陈洪吓得嚎啕道:“奴婢哪儿经得住十三太保的拿捏啊?皇爷,奴婢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你说你错在哪儿?”
嘉靖帝一口喝完,陈洪就端着清茶给皇帝漱口,不由自主又淌下泪来:“奴婢捕风捉影,盲目听信,攀诬了皇子”
嘉靖帝淡淡道:“东厂业务不精也就罢了,朕杖你二十的原因,你还没有明白。”
陈洪只恨自己脑子不够用,却听嘉靖帝道:“黄锦,你跟他讲。”
“是,皇爷。”黄锦就用一成不变的语气道:“皇子是皇子,皇子的左右是皇子的左右,你陈洪却将皇子和皇子左右之人算在了一起,不辨是非。”
“朕只有两个儿子,你陈洪胆子可大啊,要逼朕用一子谢罪天下,”嘉靖帝将茶水吐出来:“朕若不是知道你并非有意,早就杖死你了。”
黄锦心道陈洪也是被景王和学士袁炜给耍了,要不然他不会直接往裕王身上扯的。
嘉靖帝看着哭成泪人的陈洪,哼了一声才道:“收起你那可怜相,把兵科给事中夏栻的奏本拿来。”
陈洪心中一松,心知嘉靖帝还是饶过了他。
嘉靖帝翻开陈洪寻出来的奏本,是兵科给事中夏栻弹劾赵文华怯敌误国的,奏折中言:“浙直官兵会剿陶宅逋寇,屡遭陷败,诸臣奏报不实,且赵文华欺诞,大负简命。”
看完这句,嘉靖帝神色莫名,转向黄锦道:“你去,找找有没有赵文华的折子,朕倒要看看,四桥这场大败仗后,给事中弹劾他,他还有什么说的。”
陈洪低着头,看上去因为屁股的疼痛而发抖,实际上是因为那位的料事如神而兴奋。
他记得严世蕃与他接头时说的每一句话,其中一句就是:“不管发生什么,赵文华的折子都会被挑出来。只要这折子到了御前,大事就成了。”
黄锦挑出来赵文华的奏疏,呈给了嘉靖帝,又细心地将澄泥砚台里放了块墨,然而还没等他研开,就听见嘉靖帝暴怒的声音,霎时传遍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黄锦吓得胖胖的肚子都缩了回去,像个被捏住喉管的鸭子,陈洪在跪在地上前偷眼望了望,他看到嘉靖帝的脸色已经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黑紫了,狰狞的脸上凝聚着噬人的煞气,喉结上下滚动着,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一样,咆哮出声:“李默!李时言!你怎么敢说这样的话,你怎么敢如此诋毁朕!”
黄锦眼见嘉靖帝脸色都坏了,害怕嘉靖帝会厥过去。当年仇鸾事发之时,嘉靖帝就厥过去一次,眼看着气都喘不上来了,还是陶天师恰好在身边,当机立断扎了嘉靖帝的耳垂几针,才好歹撑到了御医到来。
这样的事可不能发生第二次,陶天师今晚可不在西苑,而在大高玄殿里闭关呢。
陈洪也不敢上前,因为暴怒中的嘉靖帝是什么也不顾的,硬要上前的话只会弄的自己遍体鳞伤。他只好先打发了两个小太监去取水和苏合香来,在离嘉靖帝三五步远的地方磕头道:“皇爷息怒,太医说了您不能动怒,陶天师也再三嘱咐您要宽心顺气。要是有哪个不长眼的东西顶撞了您,您只管发落,可千万别生气伤了龙体啊。”
嘉靖帝确实被气懵了,他也没想到自己精心爱护的一位重臣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只见赵文华并没有为自己辩护,而是揭发李默有三条罪名,其一,谤讪皇上,正是李默那道策论题“汉武、唐宪成以英睿兴盛业,晚节乃为任用匪人而败”,赵文华疏中摘录此语,指责李默这是有意讥谤皇帝。
其二,李默主持京察,公器私用,大肆罢免政敌,而提拔依附自己的大臣,窃君上之大权,沽恩结客。京察考核,朝廷赏一人,李默则曰:由我赏之罚一人,曰:由我罚之,人皆伺李默之爱恶,而不知朝廷之恩威。
其三,李默揽吏部之权,即使是知府知县这样的官员,也要给他送礼,才能成功上任。而他将自己的亲信安插在东南,先后张经、李天宠、曹邦辅都所用非人,致使倭寇猖獗。胡宗宪为前线有功将士请赏的奏疏也被他压着不报,致使将士们怨气横生。
赵文华慷慨激昂道:“东南涂炭,何时可解?陛下宵忧何时可释也!默罪废之余,皇上洗瘢录用,不思奉公忧国,乃怀奸自恣,敢于非上如此,臣诚不胜愤愤,昧死以闻。”
可想而知,嘉靖帝是如何雷霆大怒了,赵文华刀刀见血的奏疏,网罗了嘉靖帝最恨的三个大罪,一个是擅权,一个是谤讪,一个是窃取主上之威福,用来市恩!
赵文华网罗的罪名,李默居然全都占了,已经足以置李默于死地嘉靖帝一向护着自己的短处,容不得大臣有半点异议,吴启和已经走了狗屎运,是陈惇扭转乾坤费尽全力保下来的,而且吴启和和李默最大的不同在于,吴启和没有用任何一个帝王来类比,他是希望嘉靖帝能幡然醒悟、奋发振作而李默就拿着“汉武、唐宪”这两个帝王,明晃晃讽刺皇帝后半辈子干的是一塌糊涂,把前半辈子的功绩都抹杀了。
这能不让嘉靖帝愤怒吗?你看看他曾几何时放过讥谤他的人?
真是杀人不见血,严嵩父子深知祸从口出的道理,而李默这个意气自负的人,春风得意自以为大权在握下,自然就没有平时那么谨慎了,他们连日的窥伺总算没有白费,这一句话就让李默再无翻身之理!
在陈洪的服侍下,嘉靖帝好歹平息了怒火,用冰凉的泉水净了脸,又闻了闻苏合香的味道,斜卧在榻上好半晌,方才幽幽道:“朕和李默的君臣情分尽了。”
嘉靖三十五年五月,下李默大牢,并对他的罪状进行廷议。
廷议李默的罪名其实不重,不过是因言获罪,说了一句不适合的话,失了大臣之礼罢了,这就是六部、都察院给出的定性,他们还完全不知嘉靖帝的意思。
于是嘉靖帝龙颜大怒,下旨斥责六部,直接罢免了两名为李默说话的尚书,三个侍郎,顿时朝堂震动。
嘉靖帝又召见内阁大学士严嵩、徐阶、李本,吏部尚书吴鹏,户部尚书方钝,讨论李默的大罪。几个人试探性地求了情,说李默这家伙狂妄自大,向来言谈不羁,嘴上没有把门的,说出话来不合体统,但请皇上谅解如此云云。
但嘉靖帝全程冷曦,严嵩心知肚明,确实嘉靖帝被这一句话触了逆鳞,但给李默定罪还是因为那一句,“老臣以为,工部侍郎赵文华所奏,句句是也。李默窃公器为私用,用来市恩,朝廷赏一人,李默则曰:由我赏之罚一人,曰:由我罚之,明明是朝廷的考核,李默却说赏罚由我,人皆伺李默之爱恶,而不知朝廷之恩威。”
说着严嵩不由自主伏地哭泣道:“李默斥臣为严党,上上下下,与臣有关系的都被李默徇私报复,落职为民,都是陛下的臣子,只因为和臣有过从,就被李默排斥打压但凡不肯依附于他、跟他同流合污者,则被排挤迫害,尽数凋敝。他这是将朝堂当成了自家一言堂啊。”
嘉靖帝闻言也怒道:“朕看李党才气焰嚣张,朕令六部九卿都察院大理寺共议李默之罪,百官却有意袒护,包庇纵容!他不是朋比为奸,是什么?!”
嘉靖帝对廷议中袒护李默的百官都降旨严责不说,还每人罚俸半年,以示惩戒。
其实百官一直以为嘉靖帝恼恨李默的是第一条,因为第二条、第三条罪状看起来简直是无稽之谈,所以大家齐心协力为李默辩解,却没想到反给嘉靖帝造成一种李默在朝堂上一呼百应的错觉,让他以为李默及其同党势力庞大,气焰嚣张,这么一对比,他就想起严嵩了。
当初严嵩也不知道收敛,拜相之后嚣张了一段时间,嘉靖帝就召回了闲置在家的夏言,归根结底,他的帝王术的核心就是制衡,具体方法就是帮弱不帮强,当某位大臣似乎权力过炽的时候,便是他帮着弱者将其消灭的时候。
而且这种消灭还是从灵魂到**的消灭,事实上嘉靖朝的权臣总不得善终,因为嘉靖帝善于挑拨和利用权臣之间的矛盾,也就是说,要不是嘉靖帝的暗中玩弄,一般在政斗中失败的一方其实都可以体面下野,然而在嘉靖帝手里,斗败的一方下场凄惨,家破人亡,其根源就是皇帝这种权力之道。
看着三言两语就说到嘉靖帝心里,使得嘉靖帝和颜悦色,谈论甚欢的君臣二人,徐阶心中一片冰凉。
有好几次,徐阶都认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可以正面敌对严嵩了,可以为他的老师,为他的学生,为无数被严党迫害致死的官员百姓们报仇了,但现实却无比残酷,因为每当他想要尝试挑战严嵩,结果都只有被他狠狠打倒在地,甚至连有着皇帝支持的李默,手握一片大好局面,却仍然能被严嵩轻而易举地翻了盘,扭转了乾坤。
徐阶知道,出于对严嵩这个大管家的安抚,嘉靖帝会给严嵩相当一段时间的信任,当初他因夏言而冷落严嵩,之后严嵩得到了稳坐首辅之位的补偿,而仇鸾事发之后,嘉靖帝觉得对不起这个“忠心耿耿”的老臣,甚至派自己的龙舟去迎接严嵩。
这一次李默之事后,嘉靖帝看来看去,还是觉得严嵩最好。嘉靖帝已经在李默身上,看到了夏言的影子,那种坚持原则,以百官为后盾的硬骨头大臣,是嘉靖帝最为厌恶的大臣,因为这会让他想起杨廷和来,这么多年,通过廷杖他已经把那些直言敢谏、一肚子忠孝节义的忠臣全部挫骨扬灰,换成了以严嵩为首的柔媚佞幸之徒。
嘉靖帝不是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有问题的,否则他不会对严嵩的态度摇摆不定了,然而左右看看,他还是觉得严嵩最好,因为严嵩总是顺从他的心意,而忠臣们总是要跟他对着干。这些自以为是的硬骨头忠臣,不许他斋醮,不许他修玄,对他横加约束,大肆指责,而严嵩就陪着皇帝玩乐,陪着他将闹事的百官打落,嘉靖帝认为他们站在相同的立场,而又有相同的兴趣爱好,那么的可亲可爱,已经不是单纯的君臣关系,甚至像是某种程度上的朋友。
于是君臣许久不见,亲亲热热的话说得没完没了,好似两人都忘了之前那种长时间而且单方面的冷战。至于李默这个已经丧失了一切价值的人,则被捕下大牢,交刑部定罪。
苏州的醉翁楼里。
看着眼前八百里太湖的大好风光,本该心旷神怡的师徒两人却同时面露忧色。
陈惇看着快马加鞭送来的邸报,道:“先生,李默这一次,是不是凶多吉少了?昨天风光显赫、手握大权的天官,今日就成了阶下囚,严党回天之力,真是让人瞠目结舌!”
陈惇记得李默的这一句话,因为就是新科庶吉士选馆题目,当时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这题目有什么问题,谁能想到严党就立刻抓住了汉武、唐宪晚节不保,污蔑李默谤讪呢?
“严嵩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况且他还没有失去帝意,”唐顺之道:“李默根基不稳,一朝得意,就被人轻轻松松抓住了把柄。”
陈惇虽然恼恨李默对他的偏见,但也知道他并不是奸恶之徒,就道:“李默是陆炳的老师,陆大都督不会见死不救吧?”
“不一定,”唐顺之道:“这一次皇帝把李默关进了刑部大牢,不在陆炳的保护范围之内。而刑部尚书何鳌年前就病休回家,现在是刑部左侍郎王学益主持部务,他本就是严嵩的党羽,正好趁此机会将李默彻底消灭。看来皇上对李默,是动了杀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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