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呼吸都几近于无,趋同如一,仿佛形成坚固的整体。
可见治军之严明,练兵之高妙。
忽然间,马蹄声声,急促如骤雨,打破小河畔的宁静氛围。
“大将军,招摇山七十二峰,某已拔下五座。
而今,麾下甲士正在安营扎寨,辟土筑城……没有辜负大将军的期望!”
不多时,有一披甲都尉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双手抱拳。
此人抬头,丹凤眼,卧蚕眉,端的是英气凛然。
乃韩国公世子,有着“小君侯”之称的虞卿飞。
这位虞家二郎与那些镀金的将种勋贵不同,曾经隐姓埋名来到招摇山,从一披甲人做起,服苦役斩妖魔。
可谓受血火淬炼的真正兵家种子!
若非如此,也不会被大将军宗平南看中,传授成名武学三阴戮妖刀。
“如果我要你再拔十座妖帅统率的峰头,可能做到?”
雄健大汉仔细打理着战马,声音不疾不徐。
招摇山原本有八十一座大峰,九十九座营寨。
当宗平南统领玄武卫,执掌黑水旗后。
便就剩下七十二峰,六十四寨了。
听去好像轻描淡写,可唯有行伍服役的披甲人才晓得,字字都是血腥烈。
“给某八百人,愿立军令状,十日再夺五座峰头?”
虞卿飞剑眉挑起,毫无畏惧应下。
“十日?”
雄健大汉微微皱眉。
“五天即可!若让某挑选披甲人,且大胜后不封刀,三日亦不是不可能!”
虞卿飞抱紧拳头,他明白这是大将军赏识,愿意给予机会。
拔去招摇山十座峰,大功一件,足以令自个儿拔擢三级!
“那就即刻去。”
雄健大汉摆手笑道:
“姜赢武在你这个年纪,已经是虎狼卫军里,说一不二的大统领了。
三千年的武运厚积薄发,尔等这些后辈受益无穷,就看抓不抓得住了!”
虞卿飞听得懵懂,并不完全理解其意。
但他知道从军入伍,只需听服官将令。
当即起身,纵马而去。
“我晓得你们这帮披毛戴角的畜牲,个个都按捺不住了。
可惜,只要宗某人立于黑水旗下,招摇山就乱不了半点。”
雄健大汉双手张开,由着亲兵为其着甲。
随后端坐于龙驹背,眺望苍苍莽莽,厚重磅礴的大岳山脉。
宛若浓墨的滚滚黑云积压聚拢,好似蛟龙张牙舞爪,怒视而来。
“记吃不记打的畜牲!”
雄健大汉眸光冷然,右手随意一抓,便有两道犀利无比的阴煞刀光割裂虚空!
千分之一个刹那都不到,寒意深重的如水青芒就开始分化。
二变四,四成八,十六为三十二……好似无穷无尽,铺天盖地!
短短几息间,便已有千破万之数!
犀利的杀意也愈发炽盛,最后无可阻挡,直冲霄汉!
硬生生把浓墨也似的滚滚黑云,斩得七零八落!
哗啦!哗啦啦!
豆大水滴坠落而下,瓢泼大雨倏忽而至。
宛若蛟龙泣血!
“宗某人既能压住尔等二十年,再来二十年,也无妨。”
雄健大汉手持缰绳,勒马望天,蔑然道:
“都道天下大乱,妖星飘摇!我却不信!”
苍苍莽莽,延绵万里的大岳祖脉。
一株其势参天,冠盖如云的老树摇动,无数气生根缕缕垂落,好像虬龙的枝条翠绿。
崩!
悄无声息的裂帛声响。
一根夭矫跨空的粗大枝条,瞬间断裂。
好似被神锋切开,溢出馥郁香气的浓郁汁液。
栖息在老树下的万千妖类,像是嗅到血腥气的鲨鱼,争先恐后拥挤前,抢夺着百余滴翠色浆流。
“宗平南坐镇中军城,蓄势十余年,等的就是破关晋升。
此时纠结一众孩儿们,妄起兵祸,只怕给他机会,借势冲天。”
老树像是眉毛耷拉的年迈长者,充满忧虑道。
“清宝天尊降下四神法旨,不得不遵。”
放眼望去,百余妖王跪伏于地,虔心拜倒。
“老祖宗,此是千载难逢之机!万道烽烟起于九边,撼动景朝国运!
神通不敌天数,纵是白重器功参造化,也挽救不了!”
撑开四方穹隆的老树枝条摇晃,好似深深思忖。
许久后,无奈道:
“那便恭迎四神显圣吧!让一众孩儿们,发兵!”
密密麻麻,万千浆流如暴雨淌落,让无数妖类沐浴其中,欢欣鼓舞。
咚!
那口蛮荒大鼓被擂响,苍凉的号角席卷招摇山。
数十道兵锋漫过山林,滔滔汹涌,几乎遮蔽大日天光!
……
……
与此同时。
东海,朔风关,绝云城,莽荒边塞……九边悉数点起烽烟!
倘若谁人俯瞰景朝疆域,玄洲版图。
便会看到腾地燃烧的熊熊战火,自西向东,次第横移。
最后落在辽东!
贺兰关外。
穆如寒槊集结军势,服用疯魔山太岁肉的八旗精锐,个个目光狂热,悍不畏死一般。
更有帝姬麾下的万夫长,统率各部。
好似虎豹豺狼,磨牙吮血,等着享用丰盛大餐。
“破城之后,十日不封刀,尽屠辽东军!
没了定扬侯那个老匹夫,谁还能守得住!”
穆如寒槊厉声高喊,兵锋直指贺兰关!
……
……
太和殿外,层层帷幕覆盖天与地,好像将所有人都困于牢笼。
陈仇榨干躯壳寿数,焚灭魂魄元灵,所分割出来的一方大世界。
连当世真无敌的白重器,也难以立刻破开。
这位景朝圣人神色肃然,江山社稷如同画卷,于他脚下铺展开来。
九边烽烟万道,兵锋血火势不可挡。
像被火星点着的干纸,大片焦黑之色迅速蔓延。
金黄璀璨,充塞十方的国运光柱,也开始随之摇摇欲坠。
连带着加冕至尊大位的太子白含章,脸色也愈发惨淡。
“奇士之谋,确实环环相扣,无迹可寻。”
白重器双手负后,不管他是否踏出城隍庙,大势都会依照轨迹而动。
九边动刀兵,起烽烟,消耗国祚气数。
哪怕太子登基继位,也难以支撑得住局面。
无论陈仇等人冲犯中枢,成或败。
其实都无碍。
四神真正目的,只在于刺杀白含章,使得正统无主,消耗国运龙脉。
攻打九边,降下兵祸,进一步撼动国祚气数。
像白容成、灭圣盟、凉国公残躯。
这些都是闲棋。
决定大势变化的胜负手。
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落下。
比如。
作为饵引白重器钩的酆都道果。
“人算,百密一疏。
天算,无有不中。”
白含章捂着胸口,那口冷不防像是毒龙,钻进他的血肉,啃噬寿数命元。
哪怕这位太子爷加冕至尊,人道气运护体,也挡不住伤势加重。
如果自个儿不受刺杀,兴许还有挽天倾的可能。
人道皇朝的国运气数,本就系于一人之身。
诸如大庆皇朝,就因为“祖龙死而地分”的恶谶,传不过二代。
而今,白含章几乎是将死之人。
再加九边遭逢兵祸,国祚气数层层削减。
即便白重器借着香火金身,迈出代表阴世的城隍庙,来到阳间横扫宵小。
却也阻止不了既定大势!
“太子殿下……”
纪渊眯起眼睛,封镇那口赤色革鼎的皇天道图荡漾华光,意图映照白含章的命格命数,为其篡改。
“九郎。”
白含章洞若观火,看出纪渊的心思,抬手按在他的肩,勉力笑道:
“本宫果真没有看错人,弃道果而不取,视四神而不见。
只不过,你一介凡躯压着昊天尊号,以及混沌冠冕,已经够吃力了。
分出庞大的道蕴,与我续命,不值得。
我已经是风前烛、雨里灯,你往里面填多少,都没用。”
这位东宫储君好似早就知晓,纪渊暗藏一座可以更改万事万物的造化器物。
纪渊也未惊讶,白含章的命盘是万类同心,意思是众生与他如同一体,万灵与他如同一心。
故而极少有什么事,能够瞒得过太子殿下的“耳目”。
若非奇士谋划深远,利用失去失魂落魄,几如行尸走肉的杨娉儿作为刺客。
根本不可能危及到储君龙体!
纪渊眸光闪烁,摇头道:
“四神之算料事如神,可微臣偏不信,天命之不可更改。
即便大道轨迹已成定数,微臣也想试一试!”
白含章轻轻呼出一口气,目光扫过满脸关切的燕王、面如死灰的宁王。
随后越过圣人的伟岸身影,好似遍布全天下。
京城百姓惶恐不安的担惊受怕、边关兵卒奋勇死战的高亢怒吼……由近及远。
种种细微的情绪,宛如洪流肆虐吞没他的心神。
“你若为我续命,篡改大道轨迹,就压不住昊天尊号,承不了混沌冠冕。
届时,你便要做出光阴长河最游的那个选择。
成圣开十劫,或者成神入虚空。”
伴随九边战火汹涌剧烈,无可遏制,白含章越发虚弱,几乎要站立不稳。
“你是万古千秋,太古九劫来,唯一走到这里的变数。
只有你不靠向玄德诸圣,虚空四神,繁复无穷的大道轨迹,才无法定下。
所以,且再忍一忍。”
纪渊深深注视这位太子爷,后者眸中轻松释然,好像行将解脱一样。
他嘴唇张合,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万类同心,大慈大悲。
倘若没有四神之祸,九劫之难。
监国二十年的白含章,本该成为一个浩瀚青史,绝无仅有的圣主明君。
而非早夭驾崩,抱憾而终。
轰!
当景朝的万方疆域,皆受烽烟笼盖的时候。
陈仇以命筑成的藩篱牢笼,也被白重器一拳震开。
这位景朝圣人并未第一时间迈步而走,赶往已成战场的九边。
他站在太和殿的丹陛,眸中神光迸发,照彻无垠太虚。
一头黑山羊像是穿过层层帷幕,来到此处。
被灭圣盟称为“清宝天尊”的它,口吐人言道:
“恭请四神显圣!”
融入寰宇本体的天规纲常,像是被触动,引发玄洲震荡。
整片地陆仿佛要被打烂,传出大音希声的骇然涟漪。
好似极为宏烈,使得山河俱颤。
环绕玄洲,如同大日的四枚道文一闪一闪。
随着一声无形叹息,未能撑过多久。
便像星斗黯淡,熄灭下去。
阻碍四神九劫之久的绝地天通。
终是破去!
仅仅一瞬间。
成为吞世大魔的凉国公残躯,其后就浮现一张京观尸骸堆垒而起的黄铜王座。
被废去所有的白容成陡然抬头,面遍布惊骇。
座座气海不受控制交织缠绕,太岁血肉更是蠕动不已。
最终化为一道极天接地的庞大门户。
等待怒尊通过。
那头黑山羊低低笑着,延伸数十里的御道,忽然响起脚步声。
失魂落魄,几成空壳的杨娉儿。
牵着被打入冷宫的太子妃,款款行来。
后者怀抱襁褓婴儿,时不时发出痴痴笑音,口中不住念道: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那是还未在大朝会登基时,白含章写给太子妃的一封“休书”。
杨娉儿眉眼弯弯,惊艳风姿让大道都想亲近,比起陈仇更有甚之。
所过之处,无数气机流泻交融。
汇聚成一方阴阳磨盘,徐徐碾碎有情众生。
“龙君鼎炉!”
终于出现在太和殿的孟玄机面色凝重,当他目光停留在太子妃怀中襁褓,渐渐铁青冷硬。
“奇士容器!”
至此。
虚空四神。
皆已经到齐!
降落于人间!
……
……
那头黑山羊温顺无比,像是家养的畜类,低伏于太子妃的脚下。
更准确说,是臣服那个尚且襁褓中的婴孩。
“与奇士博弈,自不量力也。
白重器你囚于阴世,白含章你呕心沥血,所维持的大局。
只要四神动念,弹指就被毁尽。
而今,还不愿意投子认负么?”
无垠太虚齐齐震颤,好似口舌,为降于人间的四神发声。
所谓“血神”、“怒尊”、“龙君”、“奇士”。
祂们本就从太一所化的大道源流中,孕育生成。
而太一又为“旧日”,是一切有形无形,有情无情所存在的根本。
既无过去,也没未来,一切时空永恒自在。
这才有浩瀚虚空,这才有四神名讳。
这才有无量量劫!
太古的玄德诸圣为消弭这场寰宇大劫,合力击沉虚空显圣的至四神。
将其形神两分,本体封镇于归墟,只留下“分神”尚存。
因此,不全的四神无法破开浩然所化的绝地天通禁制,更不能真正降世玄洲。
眼下,九边烽烟万道,撼动人道气数。
绝地天通禁制也被破去,凉国公残躯、白容成、杨娉儿、以及刚出生的皇太孙。
这四具容器备好。
以恭迎大尊。
可以说。
白重器、白含章这一对父子,与四神对弈的一局棋。
苦熬到收官之时,还是现出败象。
“一甲子光阴,二十载岁月,便能下到终局。
你们两人,也算人杰了。”
黑山羊代替奇士发声,如今大势已定,白家父子怎么都翻不了身。
四神降世,玄洲历劫!
这方疆域的十类万种,无需任何迹象,内心皆不由自主浮现一抹大恐惧。
就像山洪爆发前,飞禽走兽感受灾祸将至,纷纷仓皇奔走一样。
只是天地寂灭,世界崩毁。
这等恐怖的大劫,纵然逃到天涯海角也躲不开。
于是,乌云盖顶,众生惊惶。
“纵横十九道,实有死活一说。
本宫不才,苦心孤诣而成一局,欲要死中求活。
还请奇士赐教。”
白重器一言不发,白含章却脚步蹒跚,佝偻腰身缓缓走出太和殿,与其父并肩而立。
那口冷不防几已完全没入胸膛,快要熬尽这位太子殿下的寿数命元。
“你还有什么后手?紫微道果?莫要妄想了。
你虽登基继位,加冕至尊,可并无玄德,如何承接尊号?
须知,白重器耗费二十年,自困于阴世,也炼化不得酆都!”
黑山羊嗓音尖细,像是宫中小太监,替襁褓里头的皇太孙传话。
“受国之垢,为社稷主!受国不详,为天下王!”
白含章像是留恋人间,看了一眼手足兄弟、圣人父亲,最后冲着纪渊温和一笑。
余光瞥见痴痴笑着,宛若牵线木偶的太子妃,以及襁褓当中的亲生骨肉,他眼中浮现深重的愧疚。
监国二十年,久居东宫与四神手谈。
不负苍生,唯欠妻儿。
当这位太子殿下闭眼,再睁开的时候,那双眸子只剩下金黄璀璨的神性光辉。
腰身佝偻,像是被重担压弯再也直不起来的白含章,面北朝南,以至尊之身,昭告诸界寰宇:
“玄洲遭难,生灵涂炭!
天公蒙难,万类俱亡!
朕,以此残躯,祭与大道!
甘愿立誓、发愿!
代亿兆黎民,应此大劫!”
寥寥三十余字,像是天纲伦音。
于霎时轰彻寰宇,传遍万界。
人道至尊之身,皇朝社稷之主。
可谓口含天宪,一言九鼎。
所立下的誓言,发下的宏愿。
一旦经受天地共证,必得大道响应!
即便虚空四神,也无法阻止!
“九边兵祸,国祚动摇!
大尊显圣,玄洲崩灭……这样的大劫,你却要代替万民以身受之!
天塌下来,你扛得起么!”
黑山羊像是发狂,扯起嗓子大喊,却有种掩藏不住的惧怕意味。
如果白含章当真应劫成功,岂不是恩泽万方,以全玄德?
“人道定鼎以后,众生皆称帝王为君父。
那么,父替子受过,也理所应当。
朕祭己身,为万民应灭世劫。
寰宇诸界,大道源流!
岂能不如我的意!
岂敢不应我的愿!”
白含章眸中神性愈发璀璨,当他最后一字话音落下。
无垠太虚如海潮翻涌,诸神仙真如众星拱月。
一张无穷道则凝聚交错,无尽经纬纵横周天的煌煌神座。
不断地拔高,飞升至极巅。
伴随着白含章立誓发愿,为天地、苍生应劫。
浩瀚玄德,垂流万方!
紫微帝位!
人皇尊号!
瞬间加诸于身!
太古九劫第一尊圣,顷刻于此成就!
白含章披戴至尊衮服,头顶十二旒冕。
脑后一轮寰宇真阳载沉载浮,喷薄无量神华。
他轻轻抬手,转而重重压下,语气淡然道:
“还请四神入瓮来。”
ps:一万一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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