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眼底余光,她知道自己已成了在场唯一的焦点,心中忐忑,手臂有些僵硬,几次头脑空白,险些便有了错音,都让她凭着之前的熟习补救了过来。
她试图收敛心神,拖出一个饱满的颤音后,无声胜有声;接着,无名指点出一连串幽微的泛音,拟作踏雪寻梅之意境,座下的议论声却还是隐约传入耳中。似有人在向大学士道,“看来这姑娘是真会弹。”
扇裁月闻言心中冷笑,又隐约用余光瞥见,龙图阁大学士正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
她手下不停,回想起身世,却又自怜——自己本是闺中娇养的富家女,自幼熟习琴棋书画,行止高雅,岂是这些附庸风雅之徒可比?然而,一场变故,竟让她流落风尘,要以这原本是学来陶冶情操的技艺,向这些达官显贵献媚求宠,就如一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卑微玩物!
心神一分,手中的曲调便微一迟疑。她一惊,急忙将注意力转回琴曲之上——此刻琴曲已奏了一半,既来之,则安之,不论曲子是为谁而弹,也是自己手下所奏的音律,断不能出了差错,遭人耻笑!
于是她定了心神,将全部注意力回归琴曲之上,只当是独坐幽篁,忘我而奏,倾尽心力演奏这一支琴曲。
她凝神贯注,终于与瑶琴融为了一体。此刻红梅绽放,芳香沁鼻,星星点点的雪花扑在脸上,微微凉意,天地间突然变得万籁俱寂,只有那只深邃悠扬的曲子缭绕不绝。
一曲终了,欢声雷动。温知儒坐在当中,点头望着她微笑,深邃的目光温润,却看不到底。她起身盈盈一个万福,缓缓退下,打算回到自己偏僻处的座位。
在座的清客都是善于逢迎之徒,瞥见大学士听罢琴曲一脸欣然,连忙争着凑趣道,“裁月姑娘,你去坐在大学士身边罢,好给大学士斟酒!”
她心中一慌,见大学士坐在第一首席,唯旁边的座位正空着,大约是无人敢与之比肩,皆谦让不敢坐。她不惯风月场那一套,不知当谦让或是如何,终于把心一横,便称了谢,盈盈走上前,在温知儒身边就座,浑不管周围各样的目光。
温知儒向她一点头,哈哈笑道,“汴京城中才女可不少啊。裁月姑娘诗写得好,琴也奏得妙,人更是姝丽,当真配得起才女之名。”
说着,竟亲自在她面前的夜光杯中斟满了酒。
下座的一众清客和佳丽察言观色,连忙争相着附和,一时间人人皆呼她做“才女”,个个赞她琴声如仙乐,有万中无一的才情,纷纷敬酒与她。
她心中却涌起一阵厌恶,只得敷衍着赔笑——她们这些歌姬琴女不过是前来歌舞助兴的,又如何能有法摆脱?
回头瞥一眼温知儒,扇裁月心中却是一动——这位官居高位的龙图阁大学士脊背挺直,衣冠楚楚,一举一动皆是十分儒雅,虽然美姬在侧,居然并未有轻薄的举动。
她心中如小鹿乱撞,一时也不知道转过了怎样一番混乱的念头,众人吟诗作赋,她不欲再出风头,始终低调少言。这时,耳听得温知儒一声吩咐,便有侍儿将花笺送到各人手上。
侍儿朗声宣布——各人须在花笺之上,写下半首七言绝句,依序诵读。然后自大学士往下,依次与陪酒的美人交换花笺,以一盏茶为限,续上后半首,以词句精妙,浑然天成者为上佳。
侍儿奉上文房四宝。她用纤纤玉指拈了细狼毫,蘸墨提袖,沉吟片刻,在那张杏花笺上端端正正写下两行簪花小楷,却拈着那两句墨迹未干的诗犹豫——
她既被众人拥到了大学士身畔陪酒,按规矩,她的花笺是要交由他续写的,那样一来,不管她写了些什么,都会是一番劳神费力的应对。
而那两句诗,是她信笔所书,“潇湘拟遍不知辰,残梦依稀枕尚温。”
花笺交换已毕,又是一番你来我往的恭维客套。
她心中忐忑,自侍儿手中,接过了温知儒的那张山茶花笺。上面是龙飞凤舞,大开大合的潇洒字迹——
“落花风雨未沾身,携琴打马过红尘。”
扇裁月心中突地一跳,不自禁朝身旁那个男子看了一眼——这两句诗之中,颇见超然于世之意,难道他果真是宦游官场,心中却不苟同俗世的正人君子么?
她凝神思索了一会,觉得心跳的厉害,突然像是重新认识了这个人,不觉想起了屈原投身汨罗前的悲吟,“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
难道,这些看似风光无极的贵人,也有那样多的无奈么?
她细细思索了许久,挥笔在其下补完了下半句,“倚看乱红萦风起,闲拈流影入梦魂。”
温知儒闲闲看了她半晌,凝神看她落笔,抚掌笑了起来,“姑娘好文采,佩服。”
说着,递来了她的那张杏花笺,但见她的半首诗下,是他潇洒的字迹,已凑成浑然天成的一韵:“潇湘拟遍不知晨,残梦依稀枕尚温——道尽几番飘渺事,方觉笔落寄无人。”
“方觉笔落寄无人......”扇裁月喃喃吟着这句,不禁微微愣住。这样声名赫赫的当朝大员,也会有“笔落寄无人”的困惑么?
而身畔,那个仪表堂堂的男子笑容温润,目光深邃仿佛可以看到她的心底。
诗会不知是怎样结束的,她只记得杯盘狼藉,丝竹尽散后,那个男子登上前往官署的马车前,向她回头一笑:“今日未尝尽兴,但愿日后得有机会,与姑娘再谈诗。”
她怔怔望着那辆绝尘而去的马车,心中泛起了波澜。
本站域名已经更换为m.adouyinxs.com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