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他的是银钱碰撞的悦耳声响。
男子从衣袍内取出一个布袋,在掌柜面前晃了晃——后者敏锐的分辨出,袋子里装的不是什么碎银,而是一个个完整的元宝。
“好嘞,我这就让人去给您点货!”掌柜搓着手兴奋道。
“嗯,最好能直接装车,帮我送回去。”
“这完全没问题,仙云馆素来以服务周到著称!”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在那之前,还请客官去休息室等待,我会为您办妥一切。”
就在这时,两人听到了一记爆炸声,短促而响亮,似乎离这儿并不算远,街道上的人群也泛起了一阵喧哗。
“这元月都过去多久了,怎么还有人放爆竹的。”高掌柜摇摇头。
中年男子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半晌,最终轻笑一声,“大概是遇上了什么值得庆祝的事吧?”
“对了,请问客官如何称呼?”掌柜拿起柜台上的墨笔,“这么大一笔生意,我得好好记下来才行。”
男子淡淡回道,“你叫我余天海便是了。”
……
仙云馆有自己的奚车,除了不能并入公共奚车主干道外,基本能去长安任何一座坊群。
约莫黄昏时分,高掌柜总算清空了库房里的存货,他亲自押着足足三车厢橙红石,一路送到贵客的住所——一个位于怀远坊的别院中。
老实说,这地址令掌柜略有些意外。
对方明明说着一口地道的长安话,却选择居住在外来者众多的怀远坊内,如此情况着实有些少见。不过住哪里是人家的自由,他也不便过问,说不定在每个生活坊市中,对方都有置业呢。
进入院子,余天海吆喝一声,立刻有十多名侍从迎上前来,帮着将货物从奚车上卸载下来。此院不算大,从陈设来看应该是专门当做放置商品货物的地方,这也很正常,一般连着主宅的偏院都是天然的堆场,愿意将其改造成后花园的终归是少数。
高掌柜注意到,在另一边的雨棚边,还有几名商人正在清点货物,根据拆开的油纸袋来看,里面装着的都是品质上好的面粉。
应该错不了了,他心中暗想,面粉和成团就是丹药的基材,至于往里面具体掺什么配料,则因丹而异。对于丹药,他一向是敬谢不敏,不过一些世家弟子和云中、海都来的豪商乐衷此道。据说在长乐坊和平康坊中,就有围绕丹药举办的盛宴,仙丹和香炉能让人如坠云雾之中,狂欢一宿亦不会疲惫,因此这种宴会也被称为“登仙宴”。
眼前这位贵客……或许做的便是登仙宴的生意。
“货都清点完了,没什么问题。”一名侍从大声道。
余天海点点头,将钱银清点出来,足额交到高掌柜手中,这笔交易可以称得上爽快至极。
“多谢关照。”掌柜收起银两喜笑颜开道,“若以后还需要赤砂,欢迎您随时光临仙云馆。”
“等等,”余天海叫住他,“我还想多问你个事儿。”
“您请说。”
“这商坊里,有什么手艺高超的玉石匠人吗?”
“自然是有的。”高掌柜想了下回道,“客官是想打点玉器首饰吗?那您可算问对人了,玲珑坊里以玉石珠宝为主营的店铺不在少数,其中又以青墨阁为最。您想去看看的话,我可以单独为您介绍。”
“青墨阁吗?”余天海点点头,“我有空会自己过去的,谢了。”
珠宝首饰这些显然已跟炼丹无关,应该算是对方的个人需求了。高掌柜也没多问,向余天海告辞后攀上奚车离开了别院。
……
刚刚关上院门,余天海便听到身后有人说话道,“赵卫城死了。”
他转过身来,背后不知何时多了两人。这两个人身高、体格和姿态都相当接近,宛若双子一般。只不过一人面相为男,一人为女,男的形似海都人,而女的则为云中客。
“青子,不孤。”余天海依次扫过他俩,“没人看到你们吧?”
“放心吧叔,我俩办事什么时候出过差错?”被称为青子的女子摘下兜帽,露出一头蔚蓝色的长发,“可惜的是没能听到那家伙的哀嚎和惨叫。我原以为他死前会有所悔过,结果最后连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恐怕是当场吓傻了。”
“害怕吗?哼……他当然会害怕。”余天海声音渐冷,“看到失传已久的机关术重现长安,看到自己所犯下的罪行并没有被上天遗忘,他怎么可能不心生惧意?能让他多活这几年,已经算是一种恩赐了。我会让所有人明白,背叛迟早会付出代价。”
没错,背叛。
余天海从未对一座城市如此憎恶过。
他生于长安,为长安效力了大半辈子,没想到最后等到的却是流放之刑。无论是杨氏、李氏,还是现任的统治者武氏,对他而言都没有本质区别。当年的一场机关师清算,让三百多名同行丧命,他和一部分人虽侥幸逃过一丝,却被永远的刻上了逆贼的名号。
他忘不了那天坐着囚车离开长安的情景。
两边的民众对他怒骂不已,污物和垃圾则被扔了一路。真是何等讽刺!正是他们这些杨氏时期的机关师忍辱负重,才让女皇如此顺利的夺得权柄,然而陛下高高在上,受万民敬仰,他们的成果却被另一群后来居上的机关师剥夺了个干干净净。
赵卫城便是其中之一。
然而这仅仅是机关师之间的争斗吗?
当然不是,住在长安城中的每一个旁观者都是帮凶,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这群被流放之人曾为这座城市做过些什么,他们的冷漠、讥讽与助纣为虐,无疑为这场悲剧钉下了最后一颗钉子。
“叔,你在生气吗?”青子歪头道。
“我只要一闭上眼睛,脑海中就会回想起这三十多年的过往,生气是难免的事。”余天海摸了摸她的头道,“不过现在不同了,与其说生气,倒不如说我感到十分高兴。”
“果然是这样。”青子也露出了笑意,她转向院子里的众人,“各位,你们高兴吗?”
院子里顿时响起了一片口哨与喧哗声。
“当然了,这还用问吗?”
“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好多年了!”
“余大人,您可一定要兑现自己的诺言啊!我这条命便交给你了。”
“放心吧,余叔又不是那群叛徒机关师,说的话绝对算数!”
余天海看向众人,微微点头。
这并不是一两个人的心愿,而是当时六十余名被流放者,以及他们的后人所共同缔结的愿景。
对于他们而言,没有什么比复仇更美味的东西了。
长达数年的谋划,只为了仇恨开花结果的瞬间,如果说这场报复是他们对不公与背叛发出的呐喊,那么现在已经到了让所有人倾听他们开口的时候。
这时,忽然有人咦了一声,“你们看天上!”
余天海这才注意到,周围的光线似乎变暗了。
他抬起头,只见往昔的金色朝霞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血红的天穹。有那么瞬间,他仿佛以为天空在燃烧,那些通红的云层则是熊熊翻滚的烈焰。
这样异常的天象让院子里的众人目瞪口呆。
外面的街道也传来了狗叫与孩童的哭喊声。
此情此景仿佛与末日无异。
余天海却低声笑了起来。
还有比末日更适合他的吉兆吗?
这血色的余晖,正是长安城命运的最好写照。
“羡儿、小韵、长山兄……”他遥望向皇宫方向,低声念出一个个记忆中的名字,“你们看到了吗?这一刻终于快来了。再给我三天时间……三天之后,这座城市将化为一片废墟,世间亦再不有长安之名。届时,先走一步的各位也能得以安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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