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傍晚,家家户户的烟囱才升起了袅袅烩烟。在日落前的这段时间里,内城终于有了少许的热闹。第一天当班的王冰大概是还不太适应京城里的环境,整个人一天下来都看上去有些木讷。
见此情况,方胖子倒也算豁达。眼瞅着快要到了饭点,领着这个新来的校尉便往朝阳门方向去了。早上的事情王冰是知道的,只是碰巧那个时候他还在册库里面整理案件卷宗,因此更多的则是听当事人陈述罢了。
东厂太监亲自点卯,这件事可不简单。但这诺大的京城,防备如此缜密都能发生这样的事情,锦衣卫更是无从下手。
“呆看什么呢!那炒肝都快凉了。”方胖子敲着自己的瓷碟瓷碗,一个劲的说,“赶紧尝尝,这城东的小吃里,炒肝是不得不尝的一道名菜啊!”
斜靠着窗户栅栏旁的王冰,眼睛直勾勾的打量起街道上行色匆匆的人群。直到方胖子的这声提醒,才慢慢悠悠的目光收回到餐桌上。舀起一勺色泽褐黄,香气四溢的炒肝送入嘴中。
轻轻咀嚼,其味道香馥浓郁,鲜美嫩柔。如此几次,口腔中自然是肉汁糜烂,回味舌尖便是芳香阵阵。当真是一碗不可多得的美味小吃。王冰吞下汤肉,微笑着说道:“味道不错,方兄到底是在京城呆的久了,连如此小吃都能寻到。”
对于这样的恭维话,方胖子打趣的笑笑。再看这二楼的雅座只有自己这一桌坐了人,便轻轻把头底下半寸,带有笑意的说:“知道那么好吃的东西为什么很少有人光顾吗?”
王冰摇摇头,方胖子得意的笑起来,指着窗外相隔两条街道的地方,说道:“看见那片院子了吗?就是很大的那一片,别误会。不是朝中大臣和公爵勋戚的宅邸,那地方是东厂。可惜咯,白瞎了这么好的东西。”
经方胖子的这声提醒,王冰才恍然大悟。自己就在东厂的眼皮子底下进餐,虽说不上是什么惊心动魄,但总感觉这里莫名的腾升了一股阴森味道。又随意将白瓷勺子放进碗里搅拌着肉汤,王冰淡淡的说:“究竟是何人所为?就连一向戒备森严的东厂地界,百姓家都不敢把孩童放到院子里玩耍。”
话音刚落,咚咚的声音从侧边楼梯里传来。等那人上了楼,王冰才看清楚他的真实面目。大概有三十岁年纪,身上外披一件青灰色鹤氅,里面又是浅绿色道袍,头戴一只对角方巾,走起路来中气十足,看打扮应该是一位民间修士。
这修士见了楼上两位穿着红色飞鱼服的锦衣卫倒也不害怕,径自走到他们的方桌前坐下。捋着下巴短寸的胡须缓缓开口:“方小旗今日叫我前来,想必也是急需要什么消息。”
“这位是?”王冰疑惑道。
方胖子与此人有几分熟络,回答王冰:“京城里不同其它地方,专有刺探消息者。游走于街头巷尾,靠听闻得利。时间久了,就有个绰号,唤为‘巡城使’。眼前的刘先生,做的正是此类行当。”
经过方胖子的介绍,王冰才算是知道原来在东厂,锦衣卫之外。还有这样一群人,他们的消息虽然并不具备权威性,有的甚至是茶馆里听闲人杂谈的内容,但时效和短小精炼是他们贩卖消息的一大特色。这就如同在文史上,正史与野史的区别,前者虽然正统,可是瞻前顾后,有些地方甚至难以服众。后者荒诞不经,可也能填补正史的缺漏。
从两人的交谈情况来看,方胖子和这位姓刘的先生私下里可能没少做这种贩卖活动。
却见那方胖子喝下了杯子里的清苦茶,又摸出一颗碎银递到刘先生面前。而后才说:“刘先生应该知道最近京城儿童走失的事情,老天无眼,让兄弟几个摊上了。”
刘先生毫不含糊的收下碎银,依旧微笑说道:“方小旗是想问这线索该往何处寻罢!其实最近人心惶惶,鲜有夜晚走路的人。不过……倒是有那么点声音,小旗大人,若想快点结案,须多关注下城里不起眼角落中的乞丐……”
话才刚刚说到一半,王冰眼角余光瞥见窗外一个黑洞洞的人影。破窗声音立刻在耳边响起,那黑影行动敏捷。疾驰飞来的弩箭从空中划过,带起尖利的呼啸声。
“小心!”王冰察觉是袭击,以身后的长木凳格挡弩箭。又听咔嚓一声,银色箭头狠狠的扎进木凳之中,坐上两人面露惊恐之色。
窗外黑影见出手失败,想要抽身逃离。王冰自然不肯,飞跃冲出,就在屋檐房瓦片上与那行凶的刺客交手。
拳风呼呼,手腿并用,对打几次下来王冰发现这刺客也并非鱼腩之辈。身法手法不亚于上过战场的老兵,加之又是悬在半空中央。只好冷笑对刺客说:“你可想清楚,下面就是东厂。在这里行凶闹事,和自杀有什么区别?”
裹着面目的黑衣人稍微犹豫了下,知道这是对方在给自己施加心理压力,好让自己露出破绽被他擒获。但如果达不到速战速决的目的,情况于自己当是不利的。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黑衣人似乎下定了决心。手腕对着王冰轻轻往上一抬,袖子里三支飞箭连续射出。面对这样的突然袭击,王冰心中不免有些紧张,整个身子只能侧着屋外的墙壁躲开飞箭。
黑衣人借着王冰离身的工夫,轻轻跃上屋顶,只是几个闪身就消失在错综复杂的院子里了……
市井小民自然不会知道城东发生的事情,直到日落西山,寒鸦鸣叫之时,东厂大门哐当一声被人重重的推开。
天子脚前,皇城根下。距离这东厂不过两条街道,竟然有人胆敢行刺正在吃饭的锦衣卫。这对于整个东厂来说,无疑是一种耻辱。今天这些贼人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乱来,明天说不定就敢去皇宫放肆。如此一来,提督太监们自然是怒火中烧。
“志愚……听说今天你去锦衣卫了?”刚刚踱步进门的提督太监狠狠甩了一下袖袍,尾随的几个小太监立马眼疾手快的搬来黄木椅子。
提督太监就这样坐在椅子上,质问起对面站立的刘志愚,“说说吧,你至少有三句话要跟我说。”
“厂督,我……”早上在锦衣卫衙门还威风凛凛的刘志愚,现在面对他嘴里的厂督,竟然连一个清晰的字词都说不清楚,整个人都是战战兢兢的。为何惊怕?只因为眼前的这个人正是帝国皇帝嘴里亲切的“大伴”,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
垂垂老矣的冯保仰躺在椅子上,额头稍微抬起,勾勒出三道深深的皱纹。斑白的两鬓被梳理的整整齐齐,眼珠发亮的精光打在刘志愚的身上,好似散发了一股泰山压顶的气势。
“不说?你威风啊,叫你去锦衣卫提个醒,你就把事情办成这样。不是块料啊,还是跟我回司礼监伺候皇上吧……”
冯保的这句话,相当于是断送了刘志愚在内府里的仕途。毕竟司礼监有头有脸的太监那么多,冯保可以随便换一个上来,负责打理东厂的事情。
“厂督!是卑职的失职,贼人在京城肆意横行。五城兵马司对此早已是恨得牙痒痒,卑职应该早点放出缇骑,好将他们缉拿归案!”刘志愚终于是崩溃了,跪拜在冯保的面前说道。
“想亡羊补牢啊,志愚……”冯保似笑非笑的打量着他,就以刚刚这样的口气,冯保知道这是东厂提督在向自己求饶。随后口气一转说道:“这事还没报到宫里,用不着如此紧张。那紫金山的守备,也不是想去就能去的。”
刘志愚听了这样的话,心里那块沉重的石头才彻底落下去。尤其是最后一句,冯保更是免除了刘志愚的死刑。毕竟紫金山守备太监外表看起来风光,怎么说也是给太祖爷守灵。但只有内廷的宦官才知道,这个官职通常是在皇帝面前失了宠的太监才担任的,言外之意就是跪在太祖爷的陵墓前好好反省反省。
擦了擦刘志愚两颊惊出的冷汗,冯保慢慢将他扶起来。又说道:“皇后娘娘最近闹心得很,三法司正在等着米下锅呢。锦衣卫要怎么办,东厂也不能袖手旁观。”
“厂督教训的是,吾等自然全力以赴!”直到现在刘志愚才敢正眼相看冯保。
“皇上长大成人,我也老了。”冯保眼神里略微有些惆怅,但马上又严厉的说道:“但有些人不要以为就能起来瞎折腾,关外蒙古骑兵发难,南方一条鞭法推行的并不顺利。兵部有几个官员还嚷嚷着要减征,吏部和户部还要安抚那些被裁撤的官员。你能处理几样?”
面对冯保的发问,刘志愚是呆若木鸡。平心而论,以他的能力,能办好这其中的一件事就该烧高香了。
兴许是不想太打击刘志愚,冯保又轻轻拍了下他的臂膀说:“在东厂好好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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