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侧门有个地界儿,原乃市摊杂八之地,后修筑廊房,纵横交错,置格排列,方方正正形似棋盘,又被老百姓俗称为“棋盘街”。
从伶香楼的正门口出来,一直向皇城走,就是棋盘街。
这房间就在招待岳居正的晚宴正上方,夹杂在一排完全相同的廊房之间,毫不起眼。与楼下的温香满室不同,这里只有一盏孤零零的油灯,一壶冰冷冷的清酒,一柄弯溜溜的武士刀,静谧得令人窒息。
房门悄然推开,初升的明月趁机洒入一扇光亮,接着闪进来一个线条柔美的身影,带起一阵阴风,吹得油灯忽明忽灭。
正是那从后门悄悄摸进来的贵妇。
她解开雪貂大氅,脱下帽子,只见风髻雾鬓插一支带珍珠坠子的金钗,妆容精致而不浓艳,举止得体而不轻浮,那股长期居于尊位滋养的雍贵气质,与民间女子截然不同。
靠近窗户的阴暗处,坐着一个身材挺拔的年轻人,已经在那里坐了好久好久。他屈腿而坐,膝盖托着一柄微弯的东瀛武士刀,武士刀静静的平躺着,倒映着月光,自有一股杀气。年轻人的身影倒映在地砖上,那欣长的身影被扭曲,说不出的狰狞。
月光虽然照射在身上,可是他的脸却恰到好处的隐藏在阴影里,无法看清面容,只能看见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闪耀着令人心悸的冷酷光芒。若是有人无意间看见此情景,怕是要吓个半死。
贵妇微微躬身,向年轻人福礼道:“隐歧先生好。”
“彩媩夫人好。”
隐歧不须回头也知道是谁来了,微笑不语,临窗窥视外面的世界。
这个房间的位置极其考究,恰好正对着棋盘街的主干道,长街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只见纷纷扬扬的大雪飘洒下来,平时热闹喧嚣的长街,今晚变得空空荡荡,寂静得不同寻常,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息。
此时,从伶香楼正门口缓缓走出两个人,是一名锦衣华服的小公子,和一名年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家仆。两人一路走来,呼呼的吹着热气,热气一出来就变成冰珠子,衣衫帽氅不知道什么布料,但一看就是好东西,不用穿,光看着就觉得暖和
“真是怪哉,今晚摆摊的、耍杂的,怎么一股脑儿全不见了?”
“公子爷,今天是冬至,又下雪,大约是赶着回家吃饺子,都提前收摊了,我们也快点回府吧。”
“阿保,我肚子饿,要吃羊杂煲补一下。我觉得羊杂比羊肉好吃,大冬天喝上一碗,整个身子暖烘烘,可舒服了。”
殊不知正因为老百姓吃不起羊肉,方才有羊杂煲这种东西。
“难得公子爷如此亲民。只是我们出来这么久,要尽快回府。”
“走嘛,我好久没有吃过了。上次那家就挺好吃的,我记得就在前面,他家的羊杂汤不膻,咱们顺路过去瞧瞧,或许还没有打烊呢。”
“要兜那么大个圈子,才不顺路呢。公子爷,再不回去,万一被徐师傅、高师傅发现,就要责罚奴才了……”
那徐师傅、高师傅大约是平日极威严,那小公子竟然一时没了声息。
彩媩夫人临窗眺望小公子的背影,扯玩着手绢,眼神飘忽不定,仿佛要做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却始终拿不定主意。
毕竟,今晚的目标还只是个大孩子。
隐歧抚弄着武士刀,漫不经心的说:
“我小时候屁股长了毒疮,但怕痛不肯去割除,终于有一天开始腐烂,师傅不得不将我捆起来,强行割肉,最后我足足趴床躺了一个月。我趴在床上想啊想,终于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养痈长疽,自生祸殃。”
彩媩夫人自然不会轻信什么长毒疮的鬼话,但是听完隐歧所述,她也想通了——老爷对她恩宠有加,这辈子她生是老爷的人,死是老爷的鬼;为了老爷的大业,便是天底下的恶行做尽,她也甘之若饴。
彩媩夫人森然道:“那就有劳隐歧先生了。”
从踏进这间廊房开始,她就颦着娥眉,但真正下定决心的那一刻,语气反而变得平淡,就像脱胎换骨换了一个人。隐歧那原本淡漠的心境禁不住泛起丝丝涟漪,她的语气越是平淡,隐歧就越觉得这女人狠辣,连背脊也冷飕飕。
“能为夫人解忧,是在下的荣幸。夫人请放心,我已经安排妥当,和上次一样,不会留下任何线索。”
“隐歧先生办事,我家老爷向来是很放心的。”
“夫人谬赞。”
“我家老爷说,事成之后,他一定想方设法给你弄到那件东西。只是那件东西深藏在皇宫内阁,要取出来不难,要想神不知鬼不觉的取出来,却是为难,须得先替换几个关键角色,方能不被政敌抓住把柄。”
顺着棋盘街一眼望到尽头就是皇宫,那件东西明明近在咫尺,却又似远在天涯。隐歧有时候攀上高楼,远眺皇宫高高的城墙,仿佛能感应到它的所在,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始终在城墙外徘徊,中间的距离始终不减半分。
今日终于距离它近了一步。
隐歧淡淡含笑,目光有着超乎同龄人的沉稳狠辣,心中自有打算——大家只是互相利用而已,只要能得到那件东西,织田家的武装力量一定能大大提升;至于大明,当然越乱越好,只有大明动乱,织田信长大人才有更大的机会!
“还有,拙荆对京师绣衣阁向往已久,请夫人内部引荐一下。她这次来京师,又特意给诸位捎了一点东瀛手信,盼夫人转交。”
“尊夫人真是客气,上次见面就给姐妹们每人送一份小礼物,甚是趣致,竟是中原未曾见过的。绣衣阁历来没有外族,不过尊夫人这么有心,妾身心中早就把她当成好姐妹啦。”
隐歧的嘴角微微勾起,仿佛童孩找到很好玩的玩具一般,笑道:“那就最好不过了。”
两人刚刚商定。
忽然从长街中斜穿出一个白衣书生,夕阳洒照在他身上,仿佛披着一层神圣的铠甲。他走得不徐不急,松软的雪地上仅留下一行浅浅的脚印,这份轻功修为甚是了得。
更奇怪的是他在下雪天行走,身上竟然没有一粒雪花。殊不知,凡是习武之人,只要内功修为达到一定程度,能将护体真气外放,将雨雪挡在身外。
“好家伙!”
隐歧是识货之人,顿时动容:“此人是谁?”
“本届文武双科状元爷。”
彩媩夫人淡淡说道:“他会不会坏我们的大事?”
隐歧道:“就凭他?”
武士刀忽然出鞘,手一挥,刀一闪,油灯的灯芯一抖而灭。
好刀。
好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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