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于冰趁他心猿意马的时候,提起正事。
“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仕。愚兄刚才的提议,不知道岳公子考虑得怎么样?”
“岳公子年轻有为,严太师万分赏识。你可知道,翰林院庶吉士之位,阉厂暗中早已拟定人选,志在必得,如今花落你家,他们岂会轻易放过你。”
听到一个严字,赵龙文立即从酒色中清醒过来,就像饿狗嗅到屎味,双眼发光。
“不过,”冷于冰话锋陡转,“如果有严太师的护荫,阉厂定然不敢乱来,岳公子便可高枕无忧,官运亨通,别说庶吉士,便是内阁大学士一职,将来也不在话下。”
冷于冰微笑举杯。
赵龙文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仿佛官运亨通说的就是他,迭声道:“冷先生说得在理,到那时候,岳公子可莫要忘记了在座的兄弟们啊!”也连忙举杯。
江来顺和王尊四目交接,微笑不语,齐齐跟着举起酒杯。他们都是商人,刚刚谈妥长江漕运和铸刀坊合作的大生意,如果可以和当朝第一权贵严氏父子牵上线,显然对生意大有裨益。
岳居正却缓缓放下酒杯,道:“当年鞑靼俺答汗犯我大明边境,一直打到京师城下,兵部尚书丁汝夔问计于严太师,严太师曰‘塞上败或可掩也,失利辇下,帝无不知,谁执其咎?寇饱自飏去耳。’命诸将坚壁勿战,听凭鞑靼军在城外掳掠八日,百姓生灵涂炭。此事岳某始终不能释怀。”
提及“庚戌之乱”,大明子民无不引为奇耻大辱,便是王翠翘身为风尘女子也愤慨满腔。深究缘由,嘉靖帝沉迷方术,荒废政事,大家只字不提,却都是心知肚明。在座诸人一时缄默无言。
岳居正目扫全场,正色道:“因此,严太师的好意,岳某心领。在下承蒙皇上青睐,委任翰林院庶吉士一职,自当兢兢业业,鞠躬尽瘁,不负皇上所托,岂敢结党营私,絮乱朝政。此事不提也罢!”
岳居正此言一出,在座诸人同时色变。
冷于冰眉头拧成疙瘩,缓缓放下酒杯,神色凝重:
“子曰: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
“子曰: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
“子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子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岳居正怫然道:“我见你是个读书人,才与你同席而坐,岂料你竟然是如斯小人。”
冷于冰一时无对,顿时老脸微红。
王翠翘却咯咯掩嘴笑起来:“子曰: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众人皆是愕然,初时见她涂红抹白,打扮得花枝招展,以为不过是个花瓶儿,那料想她也是出口成章。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岳居正倏然起立,向大家拱手环了一圈,“抱歉,在下不胜酒力,先行告退!”
冷于冰登时气得绷紧了脸:“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
此时厢门大开,只见岳居正径直走到栏杆前,轻轻一按,抬腿一跨,整个身子便横越栏杆,径直从三楼跳下去。冷于冰吃惊,连忙追上几步,恰好看见他大剌剌的从天而降,惹得中庭的粉婢龟奴一阵大呼小叫。
“岳公子留步!”
冷于冰没有这般轻身功夫,噔噔从楼梯追下去,岳居正已经走到后门。
两人对面而立,瞬间身旁的人物和声音全部消失了,彼此眼中只看见对方。
冷于冰看着眼前这个天才少年,心中又爱又嫉又恨,爱的是他的才华,嫉的是他的天赋,恨的是他的横刀夺魁。
有一种惺惺相惜可以超越年龄。
冷于冰涩声道:“走出这扇门,从此以后就做不成朋友了。”
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此时,屋内温香如春,屋外寒风似刀。
一门之隔,两个世界。
岳居正仰天朗笑几声,拂拂衣袖,转身迈过门槛。
迎面撞见一个贵妇。
只见她披着雪貂大氅,十分华贵,肩膀有积雪;帽沿压得很低,细翘的鼻梁;体态丰盈,姗姗款步之时,烟罗衫的落地裙摆交叉晃动,风韵犹存。
这气质,一看就不像是青楼女子。
那贵妇悄悄从后门摸进来,没有料想会撞见人,连忙低头。
迎面又撞见冷于冰。
两人打个照面,同时愣了一下。冷于冰心中想道:她怎么会在这里?正要向她行礼,那贵妇已经低头,匆匆从他身边走过,咯咯登上楼梯。
再看岳居正,已经走远。
日暮西沉,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雪,铺天盖地一片白,积雪覆盖青石板,那个傲骨峥嵘的白衣书生,孑然一身走在长街中央,步履坚重,一步一个脚印。
他凝望着那个白衣背影,久久不说话。
主宾先后离席,只留下几个陪酒的,这酒局眼看就要拆了,王尊、江来顺和赵龙文面面相觑,席间的气氛霎时变得好尴尬。
只见王翠翘掩嘴送笑,色授魂与:“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今晚难得大家欢聚一堂,也是缘分,莫要败了兴致。来,奴家敬大家一杯!”
王翠翘不愧是欢场老手,这般力挽狂澜的手段,顿时叫四小妓心服口服。
王尊、江来顺和赵龙文立即响应,互相看了一眼,心生默契。三男人蓄意灌醉王翠翘,四小妓不仅护驾,还在一旁推波助澜,纵使王翠翘三头六臂也是招架不住,未过三巡,已经不胜酒力,脸颊白里透红,煞是好看。其余人看起来也是晕乎乎的样子。
在美酒的发酵下,男女逐渐放下矜持,互相追逐打闹,放浪形骸,气氛也逐渐变得暧昧起来。
不消说,今晚定是一场不醉无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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