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三十日,辰时。
崔氏安排好了府中的事务便带着锦儿前往乔氏的住所。
刚一踏进乔氏住所的大门,却迎面走来一个婢子,只见她神情慌张,面带哀色。崔氏上前喝问,却见那婢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道:“夫人,乔娘子她去了!”
崔氏忽闻乔氏去世的噩耗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她瞪着那婢子,问道:“你说什么?乔娘子她……”婢子含泪点头表示肯定。
崔氏心中一沉,她担心的看向身边的锦儿,只见她懵懂的眨着大眼睛,好奇的打量着跪在地上的婢子,显然还不明白此时发生了什么。
“锦儿,咱们改天再来看阿乔,好不好?”崔氏试探着问道,声音不似平日里的镇静,带着几分颤抖。
“阿乔肯定还在里面等我们呢,阿娘怎么可以出尔反尔呢?”锦儿不依的松开乔氏的手,径直朝着里屋跑去,嘴里还大声嚷嚷道,“阿乔,阿乔,我和阿娘来看你了!”
崔氏惊得慌忙追上去。只是这入门处离正屋的距离不远,锦儿小跑几步就进了屋子。她见堂屋没人,又向里屋跑去。崔氏紧走几步,一下子将锦儿拦在里屋门口。可锦儿却已经透过大开的雕花门看到了躺在床上的乔氏。
锦儿见乔氏躺在床上一动也未动,连连呼唤了两声,却仍是未见响应,不禁疑惑的问道:“阿乔怎么睡着了?为什么唤不醒?”
她抬头看向崔氏,却见崔氏神色不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锦儿忽然间想起去年阿翁(指祖父)去世的时候,母亲也是这般模样。她看向床上毫无生气的阿乔,心中更加肯定,一股酸意突然间直冲鼻尖,“阿乔是不是死了?是不是再也不会醒过来了?是不是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锦儿双眼泛红,泪珠儿唰唰的往下落,嘴里哽咽不止。
崔氏见锦儿哭着要冲进门里,连忙一把抱住她,劝道:“锦儿不哭,阿乔不能陪着锦儿了,但是锦儿还有阿娘,还有阿耶,还有大兄和二兄,我们都会对锦儿好,比阿乔对锦儿还要好!”
“可是,阿乔就是阿乔……”锦儿挣扎不过,靠在崔氏怀中大哭不止,却是怎么劝也劝不好。只哭得双眼红肿,天昏地暗,直到哭累了,才抽抽搭搭的昏睡过去。
崇业坊王府角门外,一辆精致的油壁小车静静地候在巷子里,巷中寒风吹过,刮落了油壁车上沾染上的几点莹白雪花。一个瘦小的身影裹着一件灰白色小袍,抱着一只小包袱,从门里出来,径直登上了马车。他站在车架上回身凝望,稚嫩的小脸上带着几分不舍与惆怅。
元瑟自前一日晚便向王氏夫妇辞行,却未曾与锦儿当面道别。他本以为自己可以潇洒的与锦儿话别,可话到嘴边却如何也说不出口。
他们不过相识几日,却经历了其他人可能一辈子都未曾经历的事情。两天两夜里的逃亡,他们是彼此战胜恐惧的依靠、抵抗严寒的温暖,他们是对方唯一可以信任的伙伴。他真的不舍啊,那个脸儿红扑扑、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问东问西的小女娃,那个坐在雪地里撅着小嘴发脾气的小雪人,那个捂着他的耳朵问他冷不冷的小姑娘……
一朵雪花轻轻地落在元瑟那通红的鼻尖,雪花融成了几滴泪珠顺着鼻翼划过嘴角,点点滴滴的凉意惊醒了他涩涩然的心绪,纷纷扬扬的雪花模糊了眼前的门楣,他躲进车中,悄悄掀起一角车帘,最后看一眼那属于锦儿的温暖的家。
锦儿,你现在已经见到你的阿乔了吧!
锦儿,真羡慕你啊!
锦儿……再见!
一阵吱吱咯咯的声响传来,那是雪碎了的声音。
咕噜噜作响的车轱辘声沿着建春门大街一路向东传去,于半刻后突然停了下来。却是行到了建春门大街与长厦门大街相交的十字路口,前方有一队人马横穿而过,许多百姓在那驻足围观,将路口堵了个严实。
“前面发生了什么事?”元瑟钻出马车向前方张望了下,问道。
“就是前几日被判了绞刑的那三个人牙子,不知要押解到哪儿去!”车夫随口回了一句,突然想起什么又恍然道,“这三个人牙子不就是想把我们家小娘子拐卖到扬州去的狗奴吗,他娘的,这种人就是判个斩首都不为过,判个绞刑算是便宜了他们,还能捞个全尸!”
唐代有专门做人口买卖的人,被称为人牙子,一般都是为官方认可。不过他们所能贩卖的人口来源有严格规定,必须是身处贱籍之人,如奴婢娼妓之类,或是卖方自愿入贱籍者。如果随意拐带良家子贩卖,致使良家子沦为奴婢、娼妓等贱籍,一经发现,就会被判处绞刑。
这三人便是犯了略卖人口之罪,再加上其贩卖者是官宦家子弟,那就更是罪加一等了。
只见昔日那个魁梧的大汉、凶狠的黑大个、有些猥琐的小个子男人三人被困在囚车里,神情疲惫,脸色灰败。不知当日他们如此冷酷的对待他与锦儿的时候是否想过今日这般下场!
元瑟神情冷漠的看着囚车队伍从眼前行过,心中无悲无喜,仿佛那些人与他从未有过交集。
囚车队伍过去后,十字路口又恢复了畅通。没过多久,马车便在南市坊门处停了下来。元瑟跳下马车,向车夫道了谢,就径直朝着南市里坊行去,只是他未在南市中停留,自南市的南门进东门出,沿着坊外大街走了小半日过了三个里坊方在东侧城墙根下停步。
元瑟小心翼翼的左右张望了下,见四下无人,就沿着仁风坊的坊墙往北步出几十步,此处坊墙有处缺口尚未修补。他攀着半人高的坊墙翻身而入,而后闪身步入一处闾巷之中。
走在熟悉的闾巷中,元瑟心中的滋味很是复杂。眼见着离家越来越近,脚步却不由的放慢了下来。
他心中怀着几分希冀,希望他刚刚所经历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即将被唤醒的梦靥。他的家还在,他的阿娘正倚在门边翘首等他回来,他的阿耶坐在厅堂里摇头晃脑的掉书袋。再拐过一个弯就能看到他们家那扇新漆的沥青色大门,门上贴着刚买不久的钟馗驱鬼图……
元瑟放轻了脚步,在转角处站定。他紧握双拳,带着几分紧张地又向前迈出一小步,抬眼望去——
没有钟馗驱鬼图,没有翘首以待的阿娘,斑驳的青色大门紧闭,醒目的两道白色封条结结实实的黏在门上,上面是朱红色的斗大“封”字。
头脑中一切的憧憬如泡沫幻影般被一一戳破,冻得红扑扑的小脸瞬间失去了血色,稚嫩的脸上带着无言的惊慌失措。他双眼泛红,鼻尖泛酸,两行清泪无声无息的滚落下来。他用力的吸了吸鼻子,努力克制着自己不断哽咽的声音,脚步蹒跚的走到门前。
大门的铜环上挂着一把大大的铜锁,锁上挂着一层冰霜,冰凉刺骨。元瑟一屁股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双手抱膝,低着头忍不住狠狠的抽泣起来。
夜幕降临,闾巷里家家户户燃起了灯烛,昏黄的光亮透出窗纸,斑驳的光晕衬得巷子里影影绰绰。闾巷里不复平日的寂静,孩子的吵闹声,男人们吆五喝六的劝酒声,女人们做饭时发出的锅碗瓢盆碰撞声,一声一声不绝于耳。偶有调皮的孩子提前燃起了竹子,哔哔啵啵的爆竹声绵绵不断。
原来,今日是举家团圆的除夕夜啊!
孤零零的坐在门外雪地上的元瑟,抬头看着万家灯火,朦胧的双眼透着无尽的失落和迷茫,他努力的蜷缩着身子,只觉得身上一阵阵的发冷。
突然,一阵吱吱咯咯的车轱辘压雪声由远及近,一辆四角挂着灯笼的马车缓缓地通过巷子朝着外面的大街行去,却在经过元瑟家门前时突然停了下来。
只听一个略带惊讶的声音响起:“元瑟?你可是元瑟?怎的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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