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匕石命人取来河渠舆图和名册,长幅舆图从长桌一头铺到桌尾,殷婳起身粗略了看了一遍,最后停在九龙渠部分,双手撑着桌面,倾身细细查看。
“殿下请看此处,”陈匕石立在舆图头部,手持细长木棍指着一处道,“北晋大运河始于旧王城安西,途径肃北、中封、东望、衡都、淮南、定南六大枢纽,最后与楚河交汇,可谓贯通南北,其中衡都的九龙渠引恒河、沙江之水,建拦水坝三座,拦沙坝两座,船闸四道。”
殷婳用拂尘点了点沙江,“此江源于高山,水流较恒河湍急,顾名思义,江中的沙石多,水质浑浊。”
陈匕石点头,“拦沙坝主要就建在沙江与九龙渠的交界处,还未开工,工部和户部一同先批了恒河部分,目前尚在开凿中,民工共计五万之数。”
殷婳问,“这么大的工程,北晋的国库应该很紧张吧?”
陈匕石嗤了一声,“顺昭帝吞并那么多国家,金银财宝尽揽于手,国库都堆不下他的战利品,区区一条运河还是建得起的,更何况征用的民工大多都是亡国百姓,工钱爱算不算,能花他多少钱?”
“怕只怕这条运河全线沟通后更方便他吸纳邻国财富了,”殷婳看着北晋版图周围的国域,说,“有了大运河,北晋漕运便利,辅之官道货运,不仅能连通国内各州各县,还能大大增强与邻国的商市关系,不失为迅速提升国力的妙计。”
陈匕石皱皱眉头,“提出修大运河的是北慕川和他的老师任丘平,这个待立太子不可小觑。”
殷婳端起半温的茶饮一口,说,“龙生九子,能在诸皇子中脱颖而出成为太子的,他必定不同凡响。”
“殿下预备怎么做?”陈匕石的目光落在舆图上,神情严峻。
殷婳双手托着茶杯,“我有一颗上好的棋子,九龙渠内的民工怨气深重,这个人可以唤起他们的斗志,五万民工暴动,场面一定很震撼。”
陈匕石抚着下巴说,“戍守衡都的兵拢总不过八万,五万民工够他们对付的!只是一颗棋子力量姑且微薄,他真能起作用么?”
“一个普通北唐百姓确实掀不起风浪,但要是做官的也开始反叛呢?”
殷婳搁下茶杯,侧首看向陈匕石,唇角噙着一抹淡笑。
陈匕石寻思半天才想到一个人,“殿下是说礼部尚书杨文华?”
殷婳说,“杨文华原为北唐臣子,他与大内总管康盛不睦已久,欲密谋构陷康盛,而地点就选在九龙渠。”
“这个我知道!”一个长着络腮胡的吏员起身说,“属下在礼部当抄录吏员,杨文华是康盛提拔上来的,受人恩惠做人走狗,康盛素来瞧不起他,多有冷嘲热讽。这次殿下到衡都,康盛故意让他不出城迎接殿下,折了殿下面子,顺昭帝自然龙心大悦,而康盛如愿得到圣宠,剩下的罪责通通让杨文华承担了。”
殷婳接着他的话说,“所以在花灯夜宴上,为了摆出海纳百川的大国形象,康盛就把杨文华推出来顶罪,做戏做给其他国使节看,到头来他得了好处,杨文华则满身臭水。”
吏员目露欣赏之色,“殿下明断,康盛不拿杨文华当人看,杨文华龟孙子当久了必然狗急跳墙。九龙渠开工,工程设计交予北慕川主理,而民工这块一直都是康盛在调度的,杨文华也参与其中,好像在里面安插了十几个线人,专门煽动人心挑动暴乱。”
陈匕石在旁插话,“我记得开工前期,民工暴动确实厉害,但都被一次次的镇压消磨殆尽了,近三个月都没出现过较大的群聚抗争。”
殷婳伸出指尖勾勒着九龙渠的线路,“月满而缺,杨文华忍得越久爆发得越厉害,民工亦然。敌人的敌人就是友军,既然杨文华想除康盛,我们何不助他一臂之力?”
夜已过半,微月高悬在寒空之上,散发着银白的稀薄光晕。
外郭城郊荒野,一人徒步在枯树枝影间,长靴碾过雪地,足迹清晰。
那人走进枯树林深处,逗留在一片尸野里,低头四处辗转,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阿郎啊,我对不住你们…”
男子呼着热气,啜音凄凉,一个人在乱葬岗自言自语,不知在向谁谢罪。
“北唐亡了,它再也回不去了,我们的君主在城墙上横刀自尽,朝臣被狗皇帝一夜坑杀,可悲啊!”
男子热泪淌落,面上蜿蜒着泪痕,他踉踉跄跄地走着,不时伸手翻尸体,悲怆的哭豪声呜咽在唇齿间,飘在风雪夜里。
“谢谢,谢谢你们,”男子摔倒在地,啃了一嘴的雪,双手冻得通红,魔怔一般盯着前面三具无头尸,又哭又笑,“谢谢你们没有揭发我,你们都好生安息吧。”
男子狼狈地爬起来,坐在尸体旁边,像个迷路的无助孩童,蘸着雪渣子的脸拧巴着扭曲狰狞的神情,似痛苦也似畅快,“活在这烂天烂地里还不如死了!死了多好?死了就不用给人当狗了…”
男子垂下脑袋,抬起手背擦拭双眼,孤坐许久,他涣散的眼神渐渐犀锐起来,“终是我杨文华对你们不住,你们安心去吧,我会为你们报仇的。只要我不死,灭北晋之心永不绝!”
杨文华从袖袋中摸出酒葫芦,拨开盖子,仰头灌了一大口,烈酒入腹煨热了冷若冰窖的心肺。
他面颊微红,扼首望着云层半遮的寒月,举起酒葫芦,对月倾倒浊酒,祭奠他死去的同盟兄弟,也祭奠他自己。
“灭国之痛犹在昨日,午夜梦醒泪洒满襟,四年的隐忍蛰伏,路也该到尽头了,纵吾尸首异处,魂散荒野,国仇不可不报!”
杨文华扔了酒葫芦,“望你们在天有灵,保佑我一举成功。”
与此同时,殷婳顺利拿到九龙渠的机关造图和名册,由沈渡送至小巷外。
“殿下今夜为何穿一身道袍?”分别前,沈渡终于把憋了许久的问题问出来。
殷婳理了理衣襟,“想去见个人,但又见不到,只好穿道袍以表敬意。”
沈渡满脸疑惑,“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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