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卯时,冬日始升。
一道黑影掠过长巷,翻进南业坊坊墙,快如闪电地钻进使馆三楼回廊。
守在外面的幻翎看到那人从回廊拐角处走来,抬步迎上去,“怎的现在才回来?”
潜入使馆楼的正是昨晚彻夜未归的百木,他神色匆匆地往前走,喘着气回应,“情况有些复杂,不宜与你细说,先去见殿下。”
幻翎的神情也紧张起来,快步跟着百木去找殷婳。
雪下了一晚上,清晨方停,熹微的阳光拨开云层普照大地,挂满冰晶的霜树折射出斑斓的光晕,晶莹璀璨。
殷婳正襟危坐在书案后,双手执着一张薄如蝉翼的信纸,上面都是力透纸背的潦草行书,字里行间都能感受到写信人陈年堆砌的怨气。
她耐着性子逐字逐行看完,视线最终定格在末尾的署名上。
北晋工部员外郎,陈匕石。
陈匕石是地地道道的南疆人,三十五岁被选进崇安司当差,次年升为崇安司暗桩组织的首领,同年带领二十余名暗桩奔赴北晋衡都作情报探子,每隔半月都要为南疆朝廷传递消息,至今已有四年。
然而就在半年前,陈匕石突然毫无征兆地切断了与南疆朝廷的联系,殷婳抵达衡都就派百木暗中打探他的消息,今早才得到陈匕石的回信。
看到名字前缀,殷婳不由得挑起眉梢,指尖夹着信纸,抬起头来看向百木,“陈匕石出了什么岔子?”
百木捡起衣摆跪地,叉手作揖,“回殿下,陈匕石疑有反骨,言辞多有对南疆朝廷的怨诅。属下苦心相劝,他都不肯将九龙渠名册和机关造图交予属下,其不仅毫无悔过之心,还变本加厉辱骂陛下,说...说...”
殷婳问,“说什么?”
百木沉吟片刻才开口,“陈匕石说陛下拿他们暗桩组织当犬狗使唤,不闻不问不管其生死,与其继续为昏君卖命,还不如为北晋圣人效命。”
幻翎薄怒道,“岂有此理,他们都是南疆人,怎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殷婳举手示意幻翎安静,“卧薪尝胆四年,背井离乡思亲无期,也是难为他们了,我会给他们一个交代。百木,会见暗桩组织的事就交予你去办。”
百木皱眉,“殿下,陈匕石已然叛国,您去见他们,岂不是自投狼穴?”
殷婳不以为然,伸手探向笔架挑了一根狼毫,蘸蘸墨水,在空白信纸上运笔,边写边说,“陈匕石要是叛了国,我们刚进入北晋国界就会被顺昭皇帝抓起来,他故意切断半年的联系,不过是想借此引起朝廷的注意,顺便发泄这四年来积压的怨气罢了。”
百木还是有所疑虑,“万一他只是配合顺昭帝引我们入局怎么办?”
殷婳反问,“若他只想引蛇入瓮,何必等我们到衡都才发难?又何必当着你的面怒骂南疆朝廷,还专门写一封信让你带回来给我?”
百木被殷婳问得哑口无言,惭愧地埋首于胸。
旁边的幻翎用手肘子捅了一下他,压低声音调侃,“看来你的脑子还得吃六个核桃才能灵光。”
百木绷紧下颚线,别扭地移开视线。
幻翎的狐狸尾巴还没翘起来就被殷婳一棒子打压下去,“五十步笑百步。”
这回轮到百木憋笑了,幻翎听着男人偶尔冒出来的碎笑声,忍不住瘪瘪嘴,小声嘟囔,“殿下脑子里装了整整一个藏书阁的兵书策论,简直就是一只妖孽,正常人的脑子哪能容得下啊...”
百木举手掩唇轻咳一声,幻翎抬眼瞥见殷婳阴恻恻的目光,心间一跳,赶紧把嘴闭紧。
殷婳收回目光,继续运笔,将南疆局势之严峻陈述其上,再细说其家中父老近况,苍劲有力的笔势畅然游走,条条切中要害,恩威并重,字字重如千钧。
捺下最后一笔,殷婳接过幻翎呈过来的崇安司官印扣在落款人名上,自此收尾。
“务必亲自交到陈匕石手中,”殷婳起身绕到书案前,伸手把信封交给百木,转而看向幻翎,“秦旭可有苏醒迹象?”
百木将信封藏进袖袋里,还以为殷婳在关心他,连忙扬起明朗的笑容,“属下愿为殿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上刀山下火海滚油锅,属下都不会有情绪。”
殷婳转过头看他,眉梢高高扬起,眼里的疑惑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忍俊不禁的戏谑。
幻翎噗嗤一声笑出来,“殿下哪是在问你啊,昨儿殿下救了一个叫秦旭的小孩,正在你屋里睡着呢。”
百木笑容僵住,双眼慢慢地睁圆了,危机感油然而生,“殿下,你就不怕我有小情绪吗?”
殷婳从他面前走过,轻飘飘地说,“哦?这么快就有小情绪了?”
百木涨红了脸,这才想到他刚刚信誓旦旦发过誓言,还没喘几口气的功夫,誓言就不攻自破,尴尬至极。
幻翎跟着殷婳出去,路过百木身边时阴阳怪气地堵他一道,“小秦旭只有六尺高,你比他长四寸。虽然人家长得比你漂亮,但没你高啊!殿下就喜欢高的,你还是有优势的。”
身高一直是百木的硬伤,一朝被幻翎戳中,百木气得咬牙切齿,“要你管!”
幻翎哼哼两声,大摇大摆跨出门槛。
晨光和煦,窗外的明雪透着晶莹雪白的光色,屋内熏着淡雅的檀香,仅着纯白亵衣的少年静静在榻上安睡,乌发散乱枕席间,衬得枯瘦寡白的脸愈加小巧,似乎只有成年男人的手掌一般大。
殷婳单手撩开摇曳生辉的珠帘,踱步到榻边,垂眸端详秦旭白净的小脸,目光顿在他的美人尖上,不禁弯下腰,伸出食指触了那精致的小尖儿,莹白的指尖沿着他的鼻梁寸寸滑落,辗转到脖间脆弱的淡青血管游移。
人是瘦了点,也矮了些,骨相皮囊倒是万里挑一的出色。
殷婳描画着秦旭肌肤下的血管脉络,目光深邃起来,指尖逗留在他的喉结上。
“别、别摸、摸我。”
安静的屋内,香烟袅袅升腾,突兀地响起沙哑无力的声音,像是受伤的狼崽在呜咽求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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