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风雪绵绵不休,屋内暖炉点着通红的银炭,殷婳取出埋在秦旭腹部的小半截竹竿,垂首有条不紊地穿针引线,迅速将豁口缝合,最后打上线结。
幻翎候在一边,看着殷婳越发苍白的脸,忍了又忍,在她结束缝合后,终于忍不住了,“殿下,剩下的奴婢来办,你快去休息吧。”
殷婳起身到铜盆边净手,声线明显沙哑几分,“他全身都是伤,骨架比成年男子脆弱,你给他清理时尽量放轻动作,还有血蛊的副作用...”
话还没说完,殷婳的心口突然疼了起来,仿佛有一只手擒住她的心脏,狠狠地揉碎挤烂,痛楚周而复始,钝刀慢割,似有将她折磨至死的势头。
幻翎神色大变,接住殷婳软倒的身子,将她扶到美人榻放下,转身到药箱那边寻了一只碧青瓷瓶过来,倒出一粒猩红的药丸送到殷婳面前。
殷婳闻到药丸散发出的腥气,有些抗拒地皱起眉头,幻翎见她如此,正欲去桌边取蜜饯,殷婳将她止住,拾起她手心的药丸塞进嘴里咀嚼。
幻翎送了一杯水来,殷婳推开幻翎送来的水,近乎自虐地嚼碎药丸,浓厚的苦味夹杂着难以忍受的腥味散开,令人作呕的味道盈满唇腔,似乎只有这样能让她身上的痛得到缓解。
这续命的药一吃就是十四年,小时候吃药她还会向母后撒娇讨蜜饯解苦,讨了两年都没得一块,她渐渐学会了独自承受一切苦处,往后再苦再疼她都不会向任何人示弱。
幻翎心疼地看着她,“殿下再忍些时日,等解药研制出来就不会疼了。”
殷婳孱弱地伏在软榻上,半边脸埋在阴影里,眸中晦暗不明,“研制出来又如何?病了十四年,就算解了毒也会落下病根。”
幻翎蹲在榻边,扼首望着殷婳憔悴的脸庞,握住殷婳发凉的手,“殿下万不可灰心,皇后娘娘跟将军都很关心殿下安危,奴婢也是,我们都希望殿下平安顺遂。”
殷婳微叹一声,伸手揉揉幻翎的发顶,“别担心,我不是懦弱之人。”
幻翎松了口气,“如今南疆深处内忧外患之境,国运堪忧,殿下须得保重身子才能护得南疆百姓安康。此番出使北晋凶险难测,殿下更得珍重自己,将军还在南疆等着殿下归国。”
殷婳点点头,撑起精神,捧住幻翎递过来的杯子,皱着眉头把水饮下,洗去唇齿间残存的苦味。
她抬头看向竹席上静躺的少年,忽然问,“百木回来了吗?”
幻翎说,“还没。”
殷婳蹙了眉头,正要说话,幻翎连忙解释,“近期来北晋的异国使节团多,巡防王城街坊的卫兵增加三倍不止,百木许是遇到了棘手的事脱不开身。殿下放心,他要是出了事定会放信号的。”
殷婳抬起头看她,半晌才开口,“我又不是要责难他,你替他急什么?”
幻翎举手搔搔脑袋,讪讪道,“奴婢不急的,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殷婳收回目光,说,“料他今晚也回不来,你先把这孩子抱他屋里安顿,多留意他的情况。”
幻翎搓两下鼻尖,脸颊微红,“嗯...奴婢这就去办。”
刚走两步,殷婳又把她叫回来,“那孩子发间有条彩绳小辫,你把彩绳摘下来洗干净收好,别扔了。”
幻翎方才看到过秦旭发间的小蓝绳细辫,当时还觉得娘里娘气的,殷婳此刻又叫她好生对待秦旭的小辫子,不免疑惑,“那条破绳子又脏又旧,还沾了血,估计洗一百遍都洗不干净。他若想要彩绳,殿下能给他买一车,留着干嘛呀?”
殷婳眯了狭长的凤眸,蓦地扬唇,“那你就洗一百遍,洗不干净再来与我言说。”
“不、不是,殿下,我就稍微夸张了一丢丢,您别当真呐!”
幻翎伸长脖子,望着殷婳渐行渐远的背影,肠子都悔青了。
她原地薅了几把头发,回头恨恨瞪住竹席上躺尸的秦旭,两步并作一步走过去,叉腰站了一会儿,终是选择认命,把人抱起来往外走。
时值霜雪季节,衡都银装素裹,厚厚的阴云敷遍夜幕,一眼望去皆是沉闷压抑的铅灰色。
南疆使节团全员安顿在衡都西市南业坊,使馆楼修了三层,站在三楼能将整个衡都尽收眼底。
殷婳拢着暖手炉立在窗边,双肩披了厚实的雪氅,平日束在芙蓉玉冠内的乌发柔顺地垂在鬓边,卸去了英朗的线条,多出几分女儿家的柔美娇软之态。
她微眯着眸子,深邃的目光远放,居高临下俯瞰星罗棋布的民舍阁楼,总觉得这些屋舍就像是被重重冰霜掩住鼻翼的人,一呼一吸都显得沉重而艰难。
死人坑里堆积的尸山,九龙渠内被当作牛马使唤的亡国百姓,还有被府兵队正做成血滴漏的秦旭母子,无一不是触目惊心的。
一国灭亡,受难的不仅仅是皇室,还有政权更迭之下的无辜百姓。
四年前,北晋顺昭帝曾率领三十万大军攻打南疆,当年南疆的秦家军死守鳌山关,损兵过半才给南疆换来一线喘息的机会,而她趁着这次机会日夜兼程赶到大凉国请救兵,三拜大凉元帝才求得一纸合约,救南疆于危亡之际。
如今南疆与北晋签署了楚河盟约,商定两国百年和睦互通商市,但政觉敏锐的人都知道盟约不过是顺昭帝的缓兵之计,北晋再度起兵攻打南疆不过是时间问题。
若是南疆仍旧停滞不前,一如昔日小国势微,就算大凉派十万精兵镇守南疆边境也守不住它。
而南疆一旦灭亡,南疆百姓就会像今日的北唐百姓,甚至比他们更惨。
殷婳拉近氅衣,长睫低垂,掩住眼中浓重的墨色,心中愁思百结。
她是南疆秦皇后之子,是一出生就背负着殷氏和秦氏两族使命的中宫嫡子,更是南疆百姓拥戴的皇子,从来就不是什么皇室公主,她也没有资格享受公主的待遇。
家国有难她必身先士卒,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南疆步北唐国的后尘,永远不能...
殷婳扣紧掌心,凝望着窗外平铺延展的衡都夜景,默默坚定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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