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忙结束,三个孩子都黑成了炭,瘦了一圈,小玲也从小学毕业了。罗梅心里有个不详预兆,像块石头一直压在她的心上。
罗梅试探性地问,“小玲中学的学费怎么筹?”
牛传宝说得决然,“还读什哩中学,女仔家没得读。”
“怎么就没得读,读到初中也是好的,嫁人都好嫁点。”
“女仔家里,要读几多书,读又读的不好,读个光明经。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帮别人家养,我没各多闲工夫。”
小玲在屋外听得真切,一串眼泪就淌了下来。
之后几天,罗梅也尽了最后的力,算是吹枕边风,可撼不动山。
牛传宝说得现实,“我现在又没钱,她要读书,屋里人还要吃饭呢。”
看到小玲的神色沉郁,罗梅也猜到了,看着小玲叹气。
“小玲,生在这个家里,是你的不幸,妈保不住你,初中是没法读了。”
玲说,“不要紧,我有好多同学也不上初中。”
此时,小玲十四岁,一天之内,又长大不少。说是不在乎,却还是在新学期开学之后,跟着上初中的同学到乡里的中学去看上一次。又是在一起的女同学从中学回来之时,听她们讲学校的种种见闻,她仍然梦想着自己能回到学校,可这样越来越加重了内心的忧伤。当时间越来越往前推移,她终于认定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到学校大门。
辍学后,小玲有了更多工夫,可以整日帮罗梅做饭、喂猪食、打扫屋子。为节省家里的吃穿用度,还会在春天到田地里采野草、西葫芦、梅花草、芋荷草、弦斑、兰花草、马兰头等,可做猪草、野菜,还上山去采点野蘑菇,茶树菇、鸡枞、野香菇、野生黑木耳。她聪慧,能分得清哪些野菜、菌菇能吃,哪些有毒。有时早上出门,中午采一大筐回来,省了买菜钱,也省下地去种经济作物。猪吃得好,长得也快,三头猪膘肥体壮。
由于天气太热,牛传宝不再每日卧在高床,在大厅里摆出竹床,拿把大蒲扇,日日摇着,倒像个上了年纪的老太。有时外面的蛙声太大,吵得他心烦,就一个人到族兄牛传元家逛,眼红一下他新买的摩托车。感叹道,自己的那辆旧摩托,撑死也就一百的排气量,叫起来的响声像打炮,骑起来像头老迈的驴,而这辆是一百五朝上,骑起来是奔腾的马,拉也拉不住的,可再怎么眼红,一买不起,二怕加重自己的老寒腿。牛传宝惜命,在这个盛夏的热燥之下,虽然腿的症状已经明显减轻,可仍然不肯下地,一是谨慎,二是享了大半年的福,不想再忍受地里刨食的辛苦。皮肤养得越发白嫩,像抹了脂粉的妇人,被牛传元调侃,养了大半年,变成了白白胖胖的小猪崽。
虽说小玲忙前忙后,为罗梅减轻了很多负担,可牛传宝躺在竹床,看着小玲在眼前晃来晃去,还是像看到天生的仇人,“没出息的,也就会在屋里混,一分钱赚不到的。”小玲也尽量躲避着牛传宝,不然平白无故挨一顿骂,即使罗梅过来帮腔,也只是把火力分散了而已。
看着小玲辍学,小波也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所以功课也认真了许多,不会贪玩到把前一天的作业拖到第二天早上来赶。在这片暗幕之下,也只有他还能得到父亲偶尔的温存。
当小波走到牛传宝面前,父亲一声喝道,“波仔,过来!”小波就嘟囔个嘴,像个犯错的孩子乖乖地站到他的跟前。“我告诉你,你是家里唯一的宝,晓得不,老牛家的香火就靠你来传,好好读书,别人家都没得读,就你有得读。然后轻轻捏了捏他的脸,揪了揪他的命根子,快去写作业。”
小波微微点头,“嗯,我晓得了,我要好好读书。”
年级越往上升,小波上学的路也愈加孤单,一是因为之前牛泽清、牛泽义等伙伴们小学毕业后,辍学去打工了。二则是许多孩子骑上了自行车,只留下他一个人走路。
上学路上,看到同学得意地骑车向他炫耀,“来追啊,以前你跑得最快,现在怎么追都追不上我们了,哈哈。”就连那个笨笨的牛泽文,在小学二年级留了两级之后,也上了高小,更骑上了崭新的自行车,向他招手,“你的自行车在哪里,跟我一起走哦。”
小波妒心大起,气不打一处来。看着一辆辆自行车蹬得飞快,自己只能在后面吃灰,形单影只,望眼欲穿,心里越发抱怨起父亲。步行上学,总要经过路上的那片野坟。野坟在出村外一里的路旁,除了一些年久的老坟,就是因为附近的小煤矿里经常出矿难而添的新坟。事故通常是瓦斯爆炸,煤矿太小,支撑矿体的只有几根碗口粗的杉木,所以遇到爆炸,一个小煤矿就塌下去,把下井的人全部埋在里面。
一次矿难要死至少一两个人,人埋到煤坑里去了。没了遗体,做丧事之时,就捡些生前的衣服,直接埋在附近的坟山上,做一个衣冠冢。坟山距路边也不过几十米。这些年来,山上的新坟一个个冒出来,像雨后春笋。
坟头上挂着像白水泥墙一样夺目的幡,随风起舞,草纸被吹得满天飞,直至铺满地面。经过一段时间的雨水日晒侵蚀之后,会渐渐发黄,腐烂,像一块块碎掉的裹尸麻布,阴森可怖。
他想起了之前听来的鬼话,在坟地里,有些冤死或者惨死的人,冤情越重,上面的鬼火也就越大,有时在夜里,还会啼哭,这是在哭诉冤情,哭声呜呜咽咽,持续上大半夜。或者想起在碟片里看来的僵尸片、鬼故事的,多数是林正英拍的经典港片或者日本的鬼片,每一个都能把人吓破胆,又听人说厉鬼、冤鬼会在天黑之时出来活动,寻找生前的仇敌复仇。
随着路途向前,恐惧会渐渐地累积。之前结伴而行时,他并不最那个最胆小的人。总要捱到一些人先禁受不住之时大喊,“吓死人了,我要赶紧逃出去”,双腿咯噔咯噔地跑起来,其他的孩子一看也全都受惊,就这样疯也似地玩命地往前狂奔,直到跑远了,才停下脚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过了之后又大笑起来,后面跟着跑的嘲笑领头的,“你真胆小,讲几个鬼故事就吓跑了,真是个胆小鬼,你就该和那里面的鬼一起作伴。”“嗨,你不也一样,你要是有本事,就一个人站在那儿,不要跑啊。”
过往的事这样时时回荡在牛小波脑际,可想起以前的害怕更多带着欢快的意味,恐惧并不需要一个人承受,这时的孤单却像放大镜,将恐惧无限延展。小波走到这里时,心里一个劲地对着自己嘟囔,不要怕,不要怕,这就是一座小小的坟山而已。然后一阵阴风吹来,那些最不愿想起的鬼故事一下子涌上来,心里立马像真碰到恶鬼一样受惊,撒起腿来,使劲地蹬步,逃离魔鬼炼狱,即使跑远一公里外,仍是惊魂甫定。
看着骑自行车的孩子越来越多,与小波走路的伙伴自然越来越少。他也想向家里说,自己也要买一辆。先是问母亲,母亲只说家里没钱,等稍微赚点钱就给你买,可小波知道,家里的经济条件远不如以往,这句话更像是一个没法兑现的奖票,是不会有多少可能实现的。等到快过年了,父亲偶然因为一件事心情好,把他抱在怀里,小波说外面好多自行车,家里能不能也买一辆。
牛传宝立马把他掼到了地上,呵斥说,“就晓得偷奸卖懒,骑又不会骑,买什么鸟自行车。”自此,小波再不奢望,还是每天早上六点半起来,然后步行近一个小时到八里外的小学。等几乎快到学校的时候才看到骑着自行车飞驰过来的伙伴,扬起一阵尘土,全是满脸的得意。
小波在学习上的聪颖始终让他保持着名列前茅的成绩,即使因为顽劣的天性做出些让老师哭笑不得的事,也只让老师觉得天真可爱。可这点课堂的成绩越来越难以掩盖心里逐渐被放大的忧愁,离群索居的时候比之前任何时间都多。好在同学李少华会过来帮他排解,一个人小时候经历些苦难,会帮助自己快快长大,他的爸爸就是这样说的。人生的路还很长呢,为什么要为这样一点事而烦恼呢。这时,小波才会放下忧愁,继续和伙伴们跳房子、皮筋,打酒瓶盖,到学校的后山去找马蜂卵,到河里去游泳,到田里去摸泥鳅、黄鳝。
牛传宝虽然天天过着逍遥日子,却并不是全无烦恼,他也知道这样下去,迟早坐吃山空,也想到出外去打工赚钱,但总没有勇气。有时在罗梅面前说起,罗梅总说,“你要吃得了这个苦,也就不会连地都不去看了。”
“你懂什么,等我养好身体,我就出去挣大钱,我有的是本事。”有时想着想着,没来由地呵斥着:“你这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娘们,作田能挣几个钱,我迟早是要出去的。”罗梅也不生气,只是一笑置之,毕竟在一起过了那么久,牛传宝的人怎样,再清楚不过。
牛传宝的气性并没有随着休养而减退,小海在农活忙完之时,暂时回了外婆家。小玲和小波也总是躲着他,罗梅经常因为忙农活家务而不着家,让牛传宝连个撒气的对象也没有,就看着黄玉莲老迈的步子在厨房和卧室间来来回回,自然成了被骂的活靶子。她年事已高,也越发成了牛传宝眼里的累赘。可在骂过之后,黄玉莲竟不像以前那般顶嘴,而是直接离开家,走到牛德旺家去诉苦。牛传宝是连动嘴的对象都无了,所以越来越无趣。
牛德旺的老母亲杨桂金刚从乡里的弟弟家回村养老,跟她年纪相仿。一向无人说话的黄玉莲也算是在晚年找到了一个能说话的伴,出去的次数也是越来越密。杨桂金也是年纪大了遭儿女嫌弃,各家都不想赡养,所以只能一家呆上个一年半年,被赶得各家跑。两个人一见了面,就是互相诉苦,说是养儿防老,其实根本防不了,到头还是得靠自己。一旦碰上个不孝子孙,不说享享清福,一辈子的苦吃不完。
牛德旺新盖了一栋砖瓦房,就让杨桂金一个住老宅,好在身体尚可,还能自己做饭。又嫌大土灶麻烦,只用一个泥炉子,每日点些小松枝、松毛当柴火或者直接烧木炭做饭。
在小波眼里,这个家也彻底成为寄居的地方,他为了逃避这些家庭风波,总是去找自己的伙伴玩。然后因为各种事而遭到同伴的耻笑,再也没了以前做孩子王似的神气。可也仍然逃不过父亲的魔爪,经常因为回家晚了遭到父亲的毒打。
小波原本无忧无虑的梦里,一下子多了许多阴霾。经常梦的上半部分还是在野地里追逐嬉闹,后半部分突然就出现了许多魔鬼、精怪追过来,要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就像电视里放的西游记,自己原本是神通广大的美猴王,可到后面自己越发像那个被所有妖怪盯着的唐僧。
当小学的最后时光流逝,这样小波在两头冰火里读完小学,中学已经在离小学更远两里处向他招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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