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春天,分外难熬,别家的水田早已下耕,可小波家的春耕却迟迟没有开始。罗梅眼看牛传宝整日卧床不起,只盯着电视机,说是腿脚有毛病,自己如厕之时也丝毫看不出腿脚不利落。罗梅急在心里,叨咕盘算,别家的田早就深翻了几道,再不上耕,今年的早稻怕是都种不上了。
牛传宝只一句,“你看我现在这样,还能下水么。”
“我看你天天上厕所,也没看腿脚有啥问题。”
“你懂个屁,里面的筋络,牵一根动万根,像藕一样缠着结着,一下水就要烂掉,你是想我变成残废是莫。”
罗梅无可奈何,再等就要错过时令,早稻将一无所获。罗梅最后去请了村里的牛传茂帮忙犁地,按一亩二十块计算,又遭到牛传宝的厉声斥责,“你这钱是树上长的,想给谁就给谁。”
“那你去犁噢,不然我能怎样。”
犁完地就得马上插秧,家里人手不够,小波也被叫回来,不能让他去外面野了,听说小海的病最近发得少,身体也健壮了许多,把小海也从阿婆家叫来,准备靠着这一大三小插完早秧。
黄玉莲年事已高,田里的活早已是干不动了。小玲慢慢开始接棒,跟着罗梅做饭洗衣,田里的许多农活自不必说。小玲此时是小学五年级,回到家中,功课完成之后,先是烧火,把晚饭要炒的菜先摘好弄好,喂一次猪食,再准备好明天猪吃的野菜饲料。黄玉莲是前年过的八十大寿,身体也大不如前,干一次活就要喘上半个小时,要么就是磨洋工,这样一来,只能靠玲来帮忙,负担更加重,受此影响,小玲学习的成绩也有所下滑,从原来的中上游变成了中游。
小波手里也慢慢有了些气力,能帮着做一些不费劲的活了。趁着农忙假期,天没亮就起床,到秧田里拔秧苗,由罗梅和小海用畚箕担着,走到秧田,然后抛秧。抛秧完成,开始插秧,罗梅一排八行苗,小玲六行,小海五行,小波四行,几个小的都模仿罗梅的动作,一起一落,步伐齐整。
农活紧时,要从天未亮忙到月升,无论是下雨天还是大阳天风雨无阻,其辛苦是不言而喻的,可几个孩子竟然个个乖巧,毫无怨言。能明显看到小波从野地里的顽劣难管,变得懂事许多,让罗梅甚是欣慰。
忙完了早秧,总算有了一些闲暇,罗梅依旧愁眉不展。到了晚上回房,和牛传宝争吵不断,但牛传宝正是八头牛也拉不动的倔脾气,决定了的事是无人可以动摇的。罗梅有苦还是只能往肚里咽,心中难过无法排解之时,到屋外的石阶上静坐,几个孩子,能隐隐看到母亲眼角的泪痕。今年的妇女节也到了,若是往年,罗梅会自己去采一些妇女草,做妇女饼,其实就是外头的青团,但这种特有的草,做出来的味道比用艾草做的青团更香更甜。
小海回来之后,和小波睡一张床,小玲另睡一床,三人同住一间,小玲提议,今年的妇女饼我们自己做吧。小波点头,小海也应声,兄妹几个就约好明天去采妇女草。沿着田埂、溪边,看着一丛丛淡绿,覆有白色的绒毛的小草,有的还开着嫩黄的小花,挑最嫩的草芯采,一个上午的工夫可采满一箩筐。
小玲把筐背了回来,照着母亲往年的方法,先放入小研钵,用小杵把草捣碎。找到家里已经磨碎的米粉,加水,反复揉捏成团,可一是不得要领,二是气力不够,和得不够匀清,上锅蒸的火候也没到,出来之时,虽有其形,但饼的紧实度、色香味却都要相差不少。
罗梅从地里回来,兄妹三个神情像是闯了大祸,放在锅里的东西也不敢拿出来了。罗梅诧异,“你们几个闯祸哩莫,怎么这样一副表情?”揭开了锅,“这些饼是谁做的,是不是你们几个?”三个人方才默默点头。
“怎么做成这个样子,让我来做啊。”
“妈你今年那么忙,天天早出晚归,我们不想麻烦。”
罗梅笑着哭了,哭着又笑了,连三个孩子都不明白母亲究竟是高兴还是难过。
罗梅最后,还是抹了泪,“我不是责怪你们,就是高兴,我的孩子懂事了。”之后几天,孩子们看着母亲的脸,似乎暂时消去愁容。
捱过春耕,天气转暖,原以为牛传宝的病也快好了,可他依然每日卧床不起,即使烈日将田里的水吸干,他也无动于衷。
罗梅只能照着早稻的做法,把中稻也先插上。几个孩子学得也快,进步的速度超乎想象。可两个小的毕竟都要上学,长此以往,必会毁了孩子的未来,所以后来除了农忙和假期,罗梅都尽量还是让两个小的先上学,自己独力承担。
一关难似一关,前面虽然可以勉力支撑,可到早稻收获时节,终于还是撑不过去。虽然学校已经放暑假,三个孩子都可以专心帮忙,可此时的农活是少不了壮年劳动力的。
首先是打谷机的搬运。打谷机有上百斤重,非壮年男子不能扛起。罗梅无计可施,终于忍无可忍,对着卧床不起的牛传宝抱怨:
“病再怎么样,到了夏天也该出点力了吧。打谷机至少一百多斤重,家里哪个人扛得起来,粮袋子也个个百斤重,你不去谁去。”
“我才不去,你去喊你那个蒙天,你不是把他当一块宝嘛,吃得跟一只猪样,还好吃好穿穿得养,你去寻他去。”
“话这种事,你各崽哦,他多走几步都要突然往田里躺的人,能做几多事。”
“不去就是不去,话什么话,”牛传宝偏过头去,伸直身子躺下,佯做睡下。罗梅即使气到想撞墙,也拉不动这块宝,既然一切无用,只能自寻他法。
罗梅还是喊上三个孩子,“你就当你们爸爸死哩,今年作田,就靠我们自己。明天,一起去抬打谷机。”
次日,母子四人,先放好独轮车,再七手八脚把打谷机从后厅抬到门口晒谷场,再搬上独轮车,累得四个人大喘粗气。放上独轮车之后,先要把打谷机的滚轮拆下来,机身放上了独轮车前轴,滚轮放在车后平台,打上绳结简单固定。推的时候,两个小的在前面扶,罗梅和小海在后面推。累了就歇一歇,然后继续上路。
抬的路上,好几次差点因为碰到石头和坑洼,翻到沟里。遇到村里人,冷冷说,“你屋里的男子人啊,不让他扛,要娘子人来扛,真各是不像话。”
罗梅说,“他说自己得了风湿,扛不动了,要扛出病来。”
“戳,走在路上跟风湿有什各关系,真不像话,”罗梅不响。
“也有的说,你各几个子女真是懂事,我各崽里到现在都天天不想跟去田里,话到农活得各要拉他进窟样。”
累到筋疲力竭,四人终于把打谷机弄到田里。重新装配好,却没有润滑油,打谷机踩不动,罗梅折回找牛传宝要润滑油。牛传宝呛道,“几个蠢货,会做什哩事。”说完自己踉踉跄跄走到田里,一点水碰不得,只拣干的地方走,点了机油,自己拨弄了一下,再踩几次,运转如常。
“这不就好了莫。”
“你厉害,就接着踩噢,我们割禾,你打谷。”
“各旁边到处是水,我才懒得做,”背着手回去了。
烈日高悬,一大三小开启了夏日收割季。先用镰刀割禾,割完一路,两人送禾,两人踩打谷机脱粒。脱粒完装袋,只装五十斤,方便背运。袋子放上独轮车,运回来,晒谷场上铺开篾折。倒好谷子,用笊篱推平,黄玉莲负责看守。
如此重复,每天累到叉腰,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然后马不停蹄种晚稻,有谚,晚稻全靠伏天长,种得越早越好。可因为无人犁田,只能等到别人犁好,再找村里人帮忙,之后罗梅又领着三个孩子,把晚秧插好,才算是结束了这漫长的农忙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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