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了财哦,”
“发什各财,就是回了本,”故作谦逊。
席上恭维的话多了,那张一贯苦大仇深的脸也变得舒展,两撇上弯的眉毛拉直成一个方方正正的八字,露出几颗泛黄的牙齿,这是小波极少见到的笑容了。一向话少的牛传宝,在席间的话也多了起来。
“我13岁的时候我爹就把我送到地区一个师傅那里学做篾匠,那个时候晓得有几苦哩,每天起来又是帮师父两公婆做这个做那个,每天连觉都没得困,真得是被剥削了好几年。”
“做大事的人吃点苦是正常的,还是牛老板厉害,有这个毅力。”
“何止,后来我老爹在我十七八岁的时候就没了,屋里就剩我跟我娘两个人,不是这样,我还要接着学两年篾匠,前面这几年,做几样事都没做成,被村里这些人到处嘲笑,他妈的老子今朝才算是翻了身,”
“还要有运气,我之前运气不好,”
“那可不,我有个朋友,开煤矿,做了两个月,就被埋在土里去了,”
“不过现在当老板了不一样了,有钱就气粗。”
“挣不挣钱就是看不惯村里这些人,歪歪却却,要不是这些人做手脚,我早挣到了钱,我的脑子又不笨,尤其是那个牛德财,当了这么多年的村支书,贪污了几多钱,还有那个牛传武,净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
清算起旧日的账来。
“牛老板,可以,过去了,现在当老板里是么,不用管这些旧账。”
他路过村里人的门前,连姿态和步履都气势不同以往,有人问,“牛老板,石场还缺人做事么,要么让我去做一阵哦,”牛传宝爱理不理,“石场的事早都快做完了,挣不到钱请不起村里各人,”让村里人亦气得背地里骂,“挣了两个钱连自家村里人都瞧不起了。”
如果有些人不识趣地提起他旧日的一些不光彩的旧事,他就会将自己的声调提高八度,还提这些卵事做什哩,这不过是过去的一些陈谷子滥芝麻的事,现在的我跟过去还能一样吗。
父母整日忙着石场上的事,小波更加无拘无束,成绩却一如既往地好,还交了个新朋友,是乡中心小学的牛磊。牛磊的父母都在中心小学教书,只有在假期的时候,牛磊才会到他外公家里过假期。他的皮肤白净,脑子又是如此的聪明,不仅玩跳房子、打酒瓶盖总是那么厉害,连玩扑克牌,打纸包等也比小波几个伙伴强得多,还带来了圣斗士星矢的游戏卡牌,小波从来没见过这样新奇的玩意儿,
“这个是什么?”
“你们乡下人真土,连圣斗士都不知道,”
然后一群伙伴围在他身边,让牛磊教他玩卡片。玩了几天,牛磊有事又回去了。不过小波很快收到另一个惊喜。
随着牛传宝逐渐致富,带给家里最大的变化就是多了个物件,那就是彩色电视机,在那个年代村里黑白电视都未完全普及,更不用说彩色电视机了。
从最早的自行车、缝纫机、手表老三大件,三转一响,到这时也早不稀奇,但冰箱彩电洗衣机这新三大件,村里人也只是听过、见过,还没有几个人拥有过这其中的一件。
那时的黑白电视大多数是一个长得火柴盒一样的长方形盒子,十英寸左右的显示屏,背后是巨大的显像管,村里人俗称大脑壳。显示屏右边有两行划槽,上面两个拉钮一个是手动调频,一个用来调音量。大多数只可以收到两个台,一个省卫视台,一个中央台,也经常因为信号不好而时不时出现雪花点,或者碰上天气不好也动不动没有信号,只能对着满屏的雪花点干瞪眼,反复敲打电视顶盖,如果还是没有信号,就只能忿忿然关掉。电视台早上六点之前也没有节目,出现一个巨大的马赛克测试画面,所以村里人晚上守在电视机前的时候并不长。
正是小波从初小毕业后的那个夏天,门前的路段刚刚修好,石场暂时停工,父母抽空去了趟县城,却没有带小波去,他怏怏不乐,连这天下午都罕见地没有和伙伴出去,只是一个人在家里看了看这学期发的课外书,然后坐在门口发呆。傍晚的火烧云把天空映得通红,直到夜幕降临,父母才回到家,从班车上下来后,又费力地从车上拖下来个巨大的纸箱。
小波不明就里,就仰着头问母亲,“这是什么东西,”
“电视机,”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是电视机吗?
“是啊,以后就可以在家看电视了,不用去大伯家。”
小波才明白,天上掉下来个神奇的宝贝,可以每天看动画片武打片了,让他整夜整夜都在偷偷得笑,梦里提着剑,和伙伴们追杀一群坏蛋,或者化身变形金刚里的擎天柱,用武器扫射霸天虎那一帮人,正是他最喜欢看的武打片和动画片的情景。
更让小波高兴的是,有线电视通到了村里,原本只能看两个台的电视一口气扩大到十三个台,好几个省级卫视,中央一台二台,让他可以在伙伴面前一阵炫耀。
每到傍晚,他就带着伙伴们过来看动画片,这个时候各大省级卫视都在放动画片,还有中央卫视的《大风车》,有金刚葫芦娃、黑猫警长、变形金刚,还有米老鼠和唐老鸭、聪明的一休等等。
伙伴们盯着电视看,彩色的动画让他们大开眼界,静静地看了一阵,就开始争论起大黄蜂和爵士哪个更强,吵得不可开交,小波恼了,“你们吵什么,不想看都滚出去,”恢复安静,片刻后又吵了起来。
在这时,他是最神气的,是绝对支配者,可以决定看哪个台,可以决定让伙伴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而白天玩游戏时,一旦有人惹恼了他,他就可以借此要挟说,你再敢让我不高兴,今天下午就不给你看动画片了,然后那些伙伴就只能乖乖地认错,我听你的,不让你生气了。他在伙伴中一阵得意,俨然成了孩子王了。
可动画片的时间一完,父亲还是电视的绝对支配者,这时小波只能让位。父亲看六点半的卫视新闻、七点的新闻联播,雷打不动。父亲一边看着新闻联播,一边跟着念这一届中央领导的名字,然后蹦出来一句,我们这里当官全是吃冤枉的,领导也不来管管。
接着看天气预报、焦点访谈,之后扫完所有频道,没有什么新闻时政节目可以看了,才说,看你们的去,自己一个人躺着躺着就睡着了。
这时小波们才又有了看电视的时候,母亲调台刚想看各个卫视的电视剧,即这里人说的正片。如果这时有武打片,小波就在母亲旁边拼命拽着衣服,催促着,妈妈看**台,有白眉大侠,快看白眉大侠。
母亲禁不住孩子拼命的骚扰,就只能顺着孩子的意思,调过台来看白眉大侠,两集看完,还意犹未尽,想接着看,母亲这时说,正片看完了,快回去睡觉,不要看得太晚。
小波才和姐姐两个懒洋洋地起身,回房间睡觉。
白天,电视剧的画面还历历在目,便找来一截竹子,用柴刀削平削尖,做成一把竹剑,到伙伴们中间夸耀,看我是白眉大侠,用手指了指自己拿的剑,比划了两下。
伙伴们讥笑,“这是什么剑,一点都不快,”
小波对着旁边的一丛小飞蓬,用竹剑大力一挥,草立刻截成了两段,出现平整的切面,
“看快不快,”
“才不快呢,我的剑比你的快,”然后几个伙伴跟风,都去做自己的剑去了。
各自做完剑,都拿出来比较,
“敢不敢跟我比试,”
“怎么不敢,然后相互拿着剑比划,”
中间一个人不小心用力,划到了伙伴的手,出现了一道血印子,
“你敢来真的,”竟真的用竹剑拼砍起来,几个伙伴身上都多了好几道血印子。又忍不住痛,都哇哇大哭了出来,惊得各家的长辈纷纷跑过来,把竹剑夺了过去,拖回家训斥,“叫你们不要打打闹闹,还做出这么个东西舞舞弄弄的,说了多少遍了就是不听。”
罗梅板着脸对小波,“刚看了两集武打片,就到外面野,弄伤了人怎么办,下次再这样,就不给你看了,也不许你把伙伴们带到家里来,得亏你爸爸不在,不然打死你。”
哭着说,“下次不敢了,下次好好听话。”
可这些只是一点小插曲,即使再打再闹,伙伴还是那些伙伴,第二天还是照样一起玩。
就在这段短暂的岁月里,门口的大马路变成了平整乌黑的沥青路,一些小朋友开始在上面学习骑自行车,路面上也有了更多的班车,更多的小轿车从门前经过,甚至还能见到一队队的解放牌卡车,运送穿着绿色军装的部队战士。有时还有一两辆车停下来,从上面下来一个叔叔或者阿姨,手里拿着棒棒糖,和颜悦色地对他说,“小朋友过来,叔叔给你吃糖,”
这时他会想起母亲的话,见到这样的叔叔阿姨向你招手,千万不要走过去,他们是拐卖小孩的,会把你卖到很远的地方去。
他才舔了舔舌头,咽了咽口水,“我妈妈不让我过去,”然后转身跑进屋子里,把大门关上,从门缝里盯着那人看。那人见没有机会,就关上车门,一溜烟把车开走了。
村头的初小也宣告结束,这几乎是小波上学前的一种延续,天天是阳光灿烂的日子。如果有十几年的“寒窗”中,牛小波是绝对不忍心把它放进去。天蓝水清叶绿,脸上挂着笑容,就连那破败的校舍都是处处滑稽有趣。这与寒窗,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本站域名已经更换为m.adouyinxs.com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