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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太平

姚和卫的对峙,追溯起来已经有了数百年的历史了。从大姚建国之初,卫国就和姚国比邻,若是日子太平,两国都无饥馁,便是友邻善邦,井水不犯河水,可若是日子不太平,便少不了得有些纷争。

今年是你的刁民占了我的土地,明年又是我的商人在你的境内出了些事故,总之,不太平是有的,可数百年来,真正起了纷争还是在数年之前。

前些年,大姚的皇帝不知是受了什么蛊惑,本不算是好色之徒的姚王竟也能鬼使神差的迷上了一个女人。

有传言说,这女人长得的确是美貌,可若是说有什么倾国倾城之色,也的确有些言过其实。

只是大姚国君自从得了这个美人儿之后,身子骨的确是一日差似一日了,起初只是精神有些不振,到后来,竟然在朝堂上听诸大臣议事都能睡着,再到后来,一天不过三四个时辰是醒着的,其余的时间,多数是这个美人陪着的。

朝中有不少心系家国天下的大臣怀疑这美人是大卫国派来的妖女,甚至有一些要用火刑把她处死,但这女子不知道有什么本领,偏偏就能让大姚国君对她有求必应。

至于大姚国的灭亡和这个女人能有什么关系,谁也不能得知,但大姚国君被抓之后,这女子的确是不知了去向。

谁也不晓得她去了哪儿,有人说她被敌国卫的人接了回去,也有人说她藏了起来,不再入世。

总之,这一切和大姚的败局一样成了尘埃落定的事儿,变成历史,再有人去追究,也是过去的事、再也回不了头了。

伴随着大姚国的衰亡而离去的是战争。一场漫长的战乱之后,这个世界像重新出生了一样,崭新但孱弱,国是新近才拼凑整齐的国,百姓的家也有着各式各样的千疮百孔。

家破人亡。对于葛蘅更是这样。

他的义夫罗义和他的义妹罗沁荷,和这一个家族的数十个家丁、伙计,都在一夜之间不见了踪迹,昔日的罗府,如今也成了别人的宅院。

金门城和昔日的玉城,看似是同样的街巷院落,只不过走过这些街道,总觉得不是从前了。

葛蘅没有钱,也没有了家,只能想方设法先把自己和祝余安顿下来,无论如何,初春的天气,在夜色中冻着过一晚还是很容易生病的。

这个时候的他可是千万不能生病的,和往常一样,他的身体必须像铁打的一样坚强,只是这个时候尤其如此。

葛蘅想到城中早年间有不少受过罗义老将军恩惠的人,这些人当中多少还是有些和他有着不浅的交情的,只是在深夜前去投奔,未免太过打扰了人家。况且如今自己是前朝在逃的战将,自己前去投奔,别人不收留还好,若是一旦蒙人家收留,反倒给人家带来些灾祸来,这更让他觉得心有不安。

进退两难之下,葛蘅看见祝余已经浑身疲惫地蹲在墙角,他们必须得把自己隐藏起来,不能太惹人注意,乱世初平,他不晓得这个世道如今是什么怎么样的一个道理,所以无论如何总得事事小心为好。

祝余第一次在花花世界里绕这么大一圈,她不晓得人心险恶,也不晓得这个世界里想要安身立命、有一条自己的活路,要么碌碌无为,要么就是小心翼翼,时刻如履薄冰。

煎饼果子的香气在她的脑子里来回缠绕、飘摇,她满脑子想象着的都是那张黄澄澄的、缀满了翠绿葱花的饼皮子,温温柔柔、香香脆脆的再裹上一片脆饼,她从来没有吃过那样的东西。

哪怕是尝上个一口也好啊,总好过摸也摸不着,看也看不到,只能在脑子里一遍一遍地、流着满嘴的涎水想象好。

她垂着一颗小头颅,夜幕低垂后看见万家灯火,又在深夜来临中看着灯火熄灭。

葛蘅没有去投奔任何人,他带着她,在风连的背上,一路到了城中的城隍庙。

城隍庙此刻在他们心中就是世上最好的去处。

香火旺盛时,它承接着人们心头的各种渴望,升官、发财、抱孙子、死老婆,一切说得出口说不出口的,在这座威严的老城隍的面前一跪,无论诚心诚意或是虚情假意地扣上几个大响头,美梦就仿佛离成真进了一步。

而在香火冷清时,它也不是全无用处,时时刻刻总有些流浪汉在这座不得意地老城隍脚下下榻,有神明在这头顶上,就是天上打三个大响雷也是照样能安枕无忧的。

但这么个好地方,在这战乱初平的年月里肯定不能是他们两个人的专属地盘。

有的是比他们来的早的人,饿着肚皮,搓着身上的泥、掸着身上的虱子,看他们牵着马走进来。更有的有的是一批长久在城隍庙里安家的钉子户,他们的资历更老,在新来的流浪汉们面前仿佛都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骄傲。他们似乎是想用自己老前辈的威严,狠狠地震慑住这一波接着一波的新人,让他们晓得,在这城隍庙里,做得了主的,根本不是什么城隍,而是他们这些老前辈。

谁也不晓得这年轻的一男一女是什么人,他们穿的破破烂烂,女的一身野人似的兽皮披挂在身上,连手臂都遮不严实,头发乱的像是一蓬草,睡着了保不齐会被春天飞回来的燕子啄去做窝。男的又高又瘦,脸颊凹陷,眼珠子阴狠狠的瞪着人,不晓得是要吃人似的。

世道初得安稳,算不上盛世,但好歹有一个像样的君王上了位,国也总算有了国法。逃难的人、无家可归的人多的满世界都是,没有人在乎他们姓甚名谁。

葛蘅和祝余听到有些在这里赖的久了的人交谈,显然他们之间已经建立了街坊邻里般的关系,深夜里也能成为彼此的话匣子,打发走漫长的黑暗时光。

他们听到那几个饿着肚子睡不着的人说,朝廷开始处置大姚国的前臣和将领,那些抵死不降、不肯低头向大卫国俯首称臣的,接下来就是要一批批的押赴刑场了。

葛蘅的心像是被锤了一拳,“欻’地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

誓死不投降,这是罗老将军做得出来的,他知道义夫不可能投降,心里也不希望他向敌国投降,可一想到那些被捆绑着、押上刑场,或被砍下头颅,或被五马分尸,或被凌迟处死的人当中有一个人是他的义夫,他就忍不住悲愤交加。

他更加明白了他十年来所做的那些事情的意义,保家卫国,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每一次被边塞的风吹着,都是在让自己家国的子民过得更安稳一些。

现在他觉得睡不着了,城隍庙早就被战乱洗劫一空,透过屋顶上几个奇形怪状的洞,可以看见深蓝的天空,他看着星河如海,想到自己在塞外征战的无数日子,那些日子最终没了影儿,变成过去,变成历史,消散在一场没有办法逆转的失败里。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流下眼泪,这也是他二十六年的人生岁月中,最真切地觉得自己是一个男人的时候,只是英雄和实事本应该互相造就,但他却在这城隍庙里,想着从前,想着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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