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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回家

追究起来,葛蘅出生于大姚国建国三百七十六年或三百七十七年,时间一年一年的过去,日子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所以葛蘅也记不起自己究竟是哪一年出生的了。

他不是玉城人氏,大姚三百八十三年,他的父母在老家那场大饥荒中不知了去向,很多人在饥荒中不见了。至于这些人可能去了哪儿,无非是死了,逃了,难民的归宿大概也就不过如此。

同年的秋天,他在家乡遇到一个小姑娘,那个时候他饿着肚子,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小女孩儿看他饿的难看,给了他半张烙饼。

他狼吞虎咽地吃了那小半张烙饼,浑身上下又重新有了力气,他那幼小的生命又重新鲜活了起来。

他仔细看了看那个小女孩儿,看她长得也算清秀可爱,只不过浑身上下和自己一样破破烂烂的,觉得他们同病相怜,他不由自主觉自己和这个小女孩儿有着某种莫名的情谊。

“你爹娘呢?”小葛蘅问。

“死了。”女孩儿难过起来,眼珠子里薄薄的含着一层眼泪。

葛蘅内疚了起来,他说:“我爹娘也没了,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可能是知道自己要死了,不想让我看见,就跑到我找不到的地方了。”

小女孩儿拉起了小葛蘅的手,红红的眼圈望着他说:“那你和我一起走吧,要不然你会饿死的。”

葛蘅想了想,反正自己一个人也是没饭吃没地儿睡,天地那么大,所到之处除了饥寒交迫就是满地的荒凉。但他疑惑的是,为什么这个小女孩也没了爹娘却有饭吃,他便问说:“你的爹娘也死了,那你的饼是哪来的?”

小女孩儿忽闪着圆圆的、亮晶晶的眼珠,说:“城北有个叔叔,他收养了很多小孩儿,没有爹娘的小孩儿都可以去他那里,他都会给我们饭吃。”

葛蘅起初是不相信的,他知道当时那个世道,粮食是最最宝贵的东西,活下来都是昂贵的,怎么可能会有人拿得出这么多的粮食,还不要钱拿给别人?

可是他当时就是这么愿意相信这个小女孩,可能因为她把自己仅剩的半张饼给了他,也可能因为她看起来和他一样无依无靠,还因为她有一双亮晶晶的、干干净净的眼睛,但想来想去,说到底还是因为那时候的他,有相信别人的勇气。

在他之后的二十年人生中,他仍然会时常想起那个小女孩,她永远存在在那个荒芜的大饥荒的记忆里。他不否认这个女孩子救了他,他心里感激,但同时在生命中第一次明白:人活在世上,首先是为了自己,其次才有心思想到别人。

“你叫什么名字?”小女孩儿问。

“我叫葛蘅。”他说。

“我叫玉滢楹。”女孩告诉他。

葛蘅不知道这三个字怎么写,可他觉得这几个字从她嘴巴里说出来带着轻飘飘的感觉,只有长得像一块儿璞玉一样漂亮的小姑娘才能说出那种轻飘飘的感觉

“玉、滢、楹……”他小声地重复着这三个字,“滢、楹……”

玉滢楹抿着嘴笑,她又软又小的手拉着他的手,要带他去城北的家。

许多年过后,葛蘅才知道,玉滢楹所说的“叔叔”实际上根本不像他说的那样是个广施恩惠的善人,那个男人实际上是个人牙子,叫玉五三。那些年靠着拐卖妇女孩子赚了不少家当,在当地甚至小有名气。只不过此人黑白通吃,明面上是个正经做生意的商人,实际上杀人越货的事儿没少干。至于说这小丫头玉滢楹,实际上也不是他捡来的孩子,而是他的亲侄女。

玉滢楹当年跟葛蘅说的那些话里,只有她爹娘双双去世是真的,还有那半张烙饼是真的。

葛蘅被玉五三卖到了玉城一家开染坊铺子的家庭里,染坊的老板娶了媳妇儿七八年没有孩子,媳妇儿又彪悍纳不得小妾,后来媳妇儿生了一场风寒呜呼一命归了老天爷,染坊老板才终于续了弦,谁承想几年过去了,新娶得媳妇儿的肚子还是没动静,两口子合计了老半天,只能想到是这男人不行。

染坊老板只得出了个主意:买个机灵点的孩子当儿子,一是承接家业,二来也还能给两口子养个老。

葛蘅就这么成了别人的儿子。

世人都知道,亲儿子好做,干儿子难当,葛蘅在染坊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过了几个月,染坊老板的在外面偷偷养的一个女人居然神迹般地生了个男孩,紧接着这家染坊这块小小的天地霎时间就变了天。

葛蘅不想低声下气地做别人的儿子,于是趁着月黑风高的一个大夜晚遛出了染坊。

玉城这个地方,说小也小,说大也大。

葛蘅担惊受怕地过了两天,害怕染坊一家把他再找回去,继续做他们的儿子,可过了些时间,没有什么动静,他心里也就安心了。

但紧接着而来的是吃饭的问题。

又一次,他明白了一张嘴、一副肠肚对人的限制。从前他在爹妈的庇护下可以安然度日,后来为了半张味道不怎么样的烙饼,他跟了一个陌生女孩回了家,因此被卖掉当了别人的儿子。这一回,他却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饥饿带来的杀伤力。

在活着和尊严之间,他在不饥饿的时候选择了尊严,可现在他饿了,又觉得活着比尊严更重要了。

他心里想,如果现在有人把他带回家做儿子,给他饭吃,给他衣服穿,他是愿意的。

一年里最是严寒的三九天啊,他就在这么个饥寒交迫的时候遇到了罗义将军,那个被他当做父亲的人。

后来的日子,罗老将军时不时跟他半开玩笑地说:“天意是让你做我的儿子,要不然那么个大冷天,那么多小叫花儿流浪汉,我偏偏就看到你,偏偏晓得饥寒交迫,给你一口饭吃,一件衣裳穿。只有你,能跟我受沙场的苦,也只有你成得了举世无双的将军,辅佐得了天下霸业。”

过去的事儿,葛蘅想起来总是觉得像在昨天,连同不久前的山河易主,都像是一副摆在眼前、摊开了的画儿似的,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小半生的戎马到头来是一场空。

罗府在玉城最中心,马车不过两刻钟就能到天子的宫墙脚下。

此时的葛蘅,离他生活了二十年的家不过半刻钟的路程,他觉得周围的景况不似从前了,多了些严肃和紧张的气氛。罗府的确不是从前的罗府了,门前把手的士兵换成了卫国的战袍,一派俨然巍峨的架势。

葛蘅心里立马凉了三分。

他心里在一个瞬间闪出了无数个可能的情况,罗义老将军如今会在哪?是生是死?他的妹妹,义夫的独女,掌上明珠般的沁荷如今去了哪儿?

他突然觉得自己能活着已经是不易了。

夜深了,他想着,得先找个地方把自己和这个随身携带着的少女安顿下来,少女的梦抵过一切世道变迁,沉沉的,稳稳的,仿佛在梦里能够永远太平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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