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气间似有责怪意味,稍一停顿,又全然置换为客套语气,向濮伯思言说,
“如此,只好再烦请濮生指教了。”
费铎至此已然知晓,原来郝赫与傅兰慈一番配合,只为把话头再牵回濮伯思处。二人言语间所以各有臧否菲薄,是为铺垫而增光濮伯思之颜面。费铎虽然不喜钻营此类事情,也不免兀自暗叹,老友与这掮客心思竟致此般玲珑。想来在这些玲珑人儿的聚会里,即使一次随机的触发,致使场面秩序跌入莫名疯跑之轮盘,轮盘停止之终点也总会被郝赫与傅兰慈们归置在恰当位置。这席间一切发生莫不如是:无论是某个局部脱轨失控,抑或某次谈话失之偏颇,总会有种似有若无之力量让氛围回归舒适框架内。只消他们往来间几个回合,甚至不需提前知会彼此,那已化入本能的悟性与圆滑,足可令所有凌厉场面都瓦解冰消。
费铎又行猜想,在郝赫与傅兰慈们维系的这套运转体系里,上座位置的主客们大概是可以坐享其成之角色:他们发言前会有人铺垫,收尾后亦有人作结,乃至话语起承转合之间,都会被工整填了缝隙,他们有豁免于尴尬冷场之特权。
当下,其实场面气氛已被郝赫与傅兰慈烘托至了合适位置,只待濮伯思回应。而濮伯思却似并不急于开言,他只先轻点指尖,微微将鼻梁上镜架再上推寸余,双目微阖并眉头蹙起,似才重新聚拢了眼神。此刻这一阵安静,是濮伯思有意留白于众人,他在各色人群间行走日久,自是有把握心下所想不会被任何人觉察。
片刻,大约是觉留白已足,那精细笑容又重新浮在了濮伯思面上。他斜侧了身子,只对郝赫说道:
“翁公德高望重,品味高雅。而我虽粗鄙,却并非如傅兰慈所言,是因多在翁公处走动,才听来些事”,
话语至此,有意停顿,濮伯思说话前之动作,似此话是专说与郝赫一人听得;然濮伯思说话声音却是不减,字字句句在座宾客皆听得真切,
“反是翁公虽位高智广,却不以我卑鄙,多有教我,我方多知了些道理与这典故来历。”
费铎偷目观看傅兰慈,不见他听了这番疑似责难说辞有甚为难颜色,反倒仍与郝赫一同附和濮伯思之说辞。而濮伯思这厢,却也不作停顿管顾他人反应,接言说道:“方才言说自翁公处所得茶叶,若是今年清明谷雨之间新茶,品类大约亦是山县所产之太平。这太平茶产之于高山阴坡,其茶树耐寒,早春时节即可生芽。翁公早年曾主政山县,与在地茶农交厚,每年新茶制作甫成,便会托人购进。然而以我之粗浅口味品得,实觉主家之太平茶滋味,与翁公茶相似得紧,应该也非凡品呐。”
语罢,濮伯思再呷一口清茶。虽依旧满面含春,濮伯思此刻笑纹里却隐约多增了些意味深长,仿若已破了什么哑谜,谜底却不可言传似的。濮伯思实已晓得郝赫心思,是为求与翁伯韬亲近关系,而之所以假道自己,应是欲取捷径一条。濮伯思是精细人儿,焉能品鉴不出面前茶瓯中所盛茶汤,滋味可谓与翁伯韬处太平茶一模一样,此定是茶出同源。这太平茶叶宽头尖,味醇厚而有回甘,品相味型皆是特殊。濮伯思晓得翁伯韬专嗜此茶,又只喝山县茶厂专供,郝赫如此着意安排,就是为了让他能够识得。恐怕傅兰慈先前所谓此茶是来历于翁伯韬处,也尽是作伪托辞。只为藉此点到翁公名姓,颇是有些此地无银之意味。
濮伯思一番闪念,心中也已定了主意。主家之意欲既已被猜中七八,他这做客的便再无需讳言了。濮伯思遂与郝赫低语道:
“下月初,翁公已定私人行程,地点正是山县太平茶厂。郝生若有意亲近,或可为翁公此行早作安排一番,届时我自当从中引荐。另外翁公山县之行也可说是兼顾公私,亦是为宣传山县之制茶技艺传承做些积累准备。故我今日一早唤你将好友费铎一并带来认识,听说费生做得好文章,还望彼时他亦可随行。”
“此事全然听从您安排,彼时多承濮生引荐,日后定当多有表示。”濮伯斯听罢此言,脸上挂笑却只摆摆手,二人自是心照不宣。
至此郝赫之计划筹谋便算修得正果。然而他转念思之,濮伯思仍是棋高一着,一早即算着自己之盘算,甚至还能置一先手,将费铎亦引入局里。郝赫想着,便不觉凝目再看一眼费铎方向。
费铎这厢听不确实对座方才一番往来对话,只在彼处结束时草草与郝赫对望一眼。然而下一刻费铎之眼角余光,恰恰瞥见邻座吴雅芙正自桌下递送来名刺一张。费铎先只一愣,然后还是默默伸手收下,随即又把那名刺蜷回掌心。
“我已有费生联络方式,便不劳再赠”,吴雅芙沉声低语,断了费铎可能说辞,而后又手指席间一座位方向说道,“是自彼处得来。”
费铎便顺势往雅芙所指方向看去,见那处座位上正端坐一白肤妇人,却是整席未发几言的马伊惟。
吴雅芙所言虚实,马伊惟作何意图,费铎皆无意妄自揣度。他本自认是人群中一个形象模糊之人。凭早年积攒了些资历老本,积年消耗至今,虽不可说全无成绩作为,然前路何为,亦是不甚明朗。偏供职所在又是个文章锦绣乡,颇讲究论资排辈,最忌讳挟功僭越,故费铎空有良好名声,却不见再被拔擢。又兼费家在地算得条件优渥,以上种种遂令费铎进取之心渐消,久而久之便只想本分己事。以致坊间只知庐城费生有妙笔,竟不识费铎究竟是何人。
世间如费铎般的好好先生们,大约俱是如此模样,可谓千人一面,却都棱角磨平。
然而费铎于此境遇中仍能自洽,乃至自命逍遥,因其寻常工作,走笔行文,虽无能带来实惠,却时而落得虚名,也是令人颇为受用。又或因费铎确是爱好执笔,仗义文章之理想几经淘洗,反倒有些千帆过尽、历久弥新之意思了。再者费铎尽管书生身份,亲近之人却知其并不木讷,也非固步自封之人,郝赫与马伊惟便时常介绍些文字生意,费铎既可其中赚得润笔酬劳颇丰,也藉此因由与不少闻名人物多有走动。老友间帮衬不图甚酬谢回报,费铎心里却是颇为感激。
时间回溯开宴以前,郝赫驾车来往此处宅院,费铎伴行窝在那后排阴影里。他本以为马伊惟身处副座,便径自往那后排去,孰知事不如其所料。行动间,费铎几欲向老友打听赴宴人士究竟,然话至唇边却又不想启齿再问。终是开口,倒是提了个与前情全不相干的问题:
“他日,如若我事不遂愿,不想再做得这文章事情。你可有他业介绍于我?”
“若事真至如此,你又何必再寻他业。今日我便说得:你辞了差事还得自由身之日,即是你我兄弟合力之时。”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彼时车内逼仄,笑声回荡反复。当下,那笑仿佛被原封不动,还原于这宽敞筵席之上,那是郝赫的笑,只是前一刻是千金一诺,爽朗一笑;当下却是添了附势趋炎,奉迎笑声。
费铎分辨不清这从商之人的高低真假。又或许其实商人身份也只是道借口,身份仅是一层能够让人便宜行事的壳儿。郝赫可以借得这层壳,傅兰慈也能借得,那濮伯思、甚至马伊惟、吴雅芙们,是否也在某个曾经,假借得什么身份方便己事?费铎这厢已无暇多想,只好先将吴雅芙名刺收好。众人此后又分别多饮了几杯茶,期间翁伯韬适时给濮伯思来电一通,郝赫也得机会与他言语两句,此大约尽是濮伯思之手段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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