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沙记得妻子的死亡。他守在手术室外,听着她像着了火一样发出哭喊。那些冰冷的器具在妻子美丽的身体里搅动。而他,作为一个无用的男人,只能守在门外听着妻子的痛苦哀哀啜泣。当女儿的生和妻子的死同时降临在老沙面前时,他成了懦夫,干脆地晕倒了。老沙没能见到妻子的最后一面。醒来时,他只看到了妻子的骨灰。直到那一刻,老沙才知道原来骨灰并不真的是灰,而是黑漆漆的骨头碴。他必须把亲手把那些大块的骨头碴敲碎,才能将妻子塞进那个小小的木盒里带回家。当老沙一下下敲碎妻子的骨灰时,他的心也跟着碎了。
妻子的骨灰,一直没有安葬。老沙一直把那个木盒子留在家中,陪着他。他已经立好遗嘱,小李会把他和妻子的骨灰混合在一起,合葬在山顶瞭望站。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完美的结局”。但当老沙听说小雪的目的地的是北京时,他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出发前,老沙犹豫良久,还是把一些妻子的骨灰,装在白色空药瓶里,塞进了背包夹层中。中国人讲究落叶归根。所以对于这趟旅行,老沙也怀了一点小小的私心。他希望能把妻子埋进北京的土地,睡在故乡的怀抱里。
对死亡进行了一番无解的讨论后,老沙和小雪继续向前走去。路面上偶尔能看到一些被汽车撞死的,蛇、猫狗或者老鼠的尸体。他们自发地将这些尸体移到路边,尽其所能地好好埋葬。人类的脚步是如此匆忙,一切动物的生命都不得不为其让路。可人类,真的有必要那么忙碌,忙碌到凌驾于自然之上吗?
日头偏西,老沙和小雪来到河边休息。陪伴他们一路的涓涓溪水已经成长为宽阔的河流。岸边的柳枝轻柔地点着水面,叶稍上挂着金光。河水缓缓流淌,在暮色下美得像一幅画卷。老沙的心安稳地跳跃着,在告诉他,它很平静。
老沙盯着河面上的波光发起了呆。自己的人生不也正像这条长河一样吗?童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一个个时刻奔涌向前,一去不复返。水声潺潺,夹杂着无数声音,责骂和欢笑,哀求和悲叹。一切都相互交织,相互呼应。阿爸、阿妈、妻子和女儿的身影在河水的涟漪中接连浮现,老沙伸手去碰触,只触的到破碎的冰凉。老沙悲伤地搅乱了面前的河水,自己的脸庞从河里浮现出来。过去、未来、以及现在仿佛全部汇聚在此刻,汇聚在了这一条河里。童年时代,他遭受的创伤其实从未治愈,这让老沙不会说爱也不敢去爱;在少年和青年时期,因为妻子和女儿,他曾经短暂的品尝过幸福的滋味。但这份幸福就像蝴蝶一样轻盈停留又悄然飞走;到了中年,老沙的身体一直停留在山顶瞭望站,但心却在漂泊无依;如今已是老年,他的身体行走在路上,心却在此时找到了归宿。
老沙像新生儿一样打量着眼前的世界。他看到岸边草地显露出的碧绿,嗅到空气中的泥土清香,触摸到流过手指间的清凉水波。此情此景,自出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奇妙感受。喜悦如生命之泉,不断从心中汩汩涌出,欢快地流淌。他处在一种极其安宁、祥和、平静的心境中。就像古人所说的那样——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他突然发觉,原来自己的心本就是一座花园。那里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只是老沙让杂乱的荆棘掩盖了通往花园的小径,迷失了道路。而此刻,他终于跌跌撞撞,寻访到了自己的本心。它是那么熟悉又陌生,一直在静静等待着老沙的到来。心中若有桃花源,何处不是水云间?原来每个人,可以自成一个圆满的世界。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他的心在催促他,让他带小雪去寻找妈妈,寻找他的梦想乡、朝圣地、安魂所。老沙听从了他的心声。经过这一路的奔波劳苦,那原以为遥远的所在,其实一直就在他心里,就是他自己的本心。
眼前的河流正在义无反顾地奔向瀑布,奔向湖泊,奔向海洋,但那也不是终点。海水蒸发上升到天空,组成云朵。云朵太沉,又变成雨水,从天空倾泻而下渗入大地,成为泉水,成为小溪,又成为河流。自然界的水分一样循环不已,质量守恒。
从微观来看,老沙是一个由无数微小粒子组成的松散结构。那些粒子在不断地离开他的身体,外界的粒子也在不断地组成他自己。触目所及,青草、空气、泥土、水流,它们的一部分成为了老沙,老沙也终究会成为它们。
物质是如此,那么心灵呢?
既然万物从本质上皆为一体,那么,哪有一个所谓的老沙存在呢?人类不断地建立出种种分别,血缘地域民族国家种族宗派,这些标签分门别类对立起来,不过是最可笑的游戏。世界上最大的虚妄,便是把无常当做恒常。
老沙的心又开了口。它说心灵常常会向人类讲述它的感知。只有少数人会认真倾听,大部分人只是无视或压抑自己的心声,反而带来无穷的烦恼。所以心灵的声音会越来越小。它们不想人类因为自己而忍受痛苦。
痛苦普遍存在于人类的生命中。而痛苦的来源,是自身的贪求和厌恶。
大家在贪求什么呢?是贪求外界的物质吗?美丽的景色?所爱的人?稳定的工作?令人艳羡的财富?其实,这些都不是。大家真正执着的东西永远不是外在的。
人类贪求或厌恶的,是自己心灵的各种感知。
当你能客观地倾听心灵的感知,不贪求也不厌恶,不追捧也不打压,不做它的奴隶也不试图成为它的主人。那么它自然会成为你最忠实的伙伴。
老沙轻轻地将手按在胸膛,他默默地请求自己的心不要停止发出声音,他会永远地倾听它,接纳它。
他的心快乐极了,开始骄傲地唱起歌儿来,歌颂起一个老人的故事。老人本是马倌,后来成为了护林员。因为一个走失到自己家中的小姑娘,他带她踏上了寻母之旅。这份勇气和善良连自己的心都由衷敬佩。
老沙有些羞赧地笑了,他牵起小雪,离开河边,继续上路。
那一天,老沙的心一直不停歌唱,陪伴他直到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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