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沙追着她奔过去,惊慌失措地抚着小雪的脊背。她全身上下风箱似的起伏,直到呕出黄绿色的胆汁,才停止了呕吐。老沙慢慢扶小雪回椅子上坐着,她身子一歪,就倒在上面,眉头痛苦地拧成一团。老沙顾不得矜持,脱下身上的白衬衣,紧紧裹住小雪。自己只穿着件背心,把她抱在怀里,可小雪还是不住地说冷。
老沙焦急地看了看手机,他们已在这里等了半个多小时。茫茫雨帘里,一点儿公交车的影子也不见。小雪的脸上已浮出了不正常的红晕。她真的发起烧来了。老沙在小雪耳边轻唤几声,她哼了一下,没有睁眼。老沙无奈地来回张望,车站四面透风,小雪在这里昏睡,恐怕会烧得更厉害。
不能再干等了!得去路边的人家求助。老沙踌躇片刻,一咬牙,抱起陷入昏迷的小雪,冲进了漫天席地的大雨里。
刚跑出几步,背心就湿透了,解放鞋里灌满了水。地太滑,老沙一个趔趄差点把小雪摔出去。他不敢再跑,只能快步向前走,尽量弯下腰来,挡住淋向小雪的雨水。雨水将道路两侧的树叶洗得发亮,路上零星经过的车辆都开了远光灯,晃得前路一片茫茫。
老沙努力把流进眼睛里的雨水甩出去,辨认着路边房子的轮廓。他抱稳怀中的小雪,下了公路,趟着水洼,去最近的人家敲门,却始终无人应答。
老沙只得再回到公路上,茫然地寻找下一户人家。瓢泼大雨抽打在头上身上,好疼。是阿爸在用鞭子打自己吗?
不,阿爸早死了,死在一条膝盖深的河沟里。
正是在自己身上看到了阿爸的影子子,阿妈才讨厌他的吧?阿妈不爱阿爸,阿爸也不爱阿妈。阿爸死后,阿妈本该回娘家改嫁的。就是因为自己这个拖油瓶,拌住了阿妈的好前程,把她拴在了草原上,迅速地衰老了。阿爸阿妈的婚姻是将就、是闹剧、是搭伙过日子,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而他作为这个错误的产物,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啊!
那天,阿妈把手上的金戒指褪下。老沙知道她要去干活了。可想不到,阿妈走出帐门,打开羊圈,呼喊着羊群。
老沙追出去问:“你去哪?”
阿妈把头上戴的破旧毡帽扶正,褪色的丝线如同阿妈褪色的年华。她不耐烦撇了撇嘴:“放羊去。”
“看天色,要下暴风雪呢。”老沙试图劝说阿妈留下。
“冬天就是会下雪的。再不出去放羊,羊都饿死了。明年我们吃什么?”阿妈瞪了老沙一眼,丝毫不在意老沙的劝阻,留给他一个带着毡帽的佝偻背影,走了。
她和羊群再也没有回来。
如果预知自己会在这场白灾里失踪,她还会走吗?
还是说,宁愿去死,也要摆脱老沙这个累赘?
“车——有车——去医院。”空荡荡的公路上终于驶来了一辆轿车。老沙机械地念叨着,尽力抱举着小雪迎着灯光冲过去。汽车吱呀一声停了下来,溅了他们一身水。司机开窗大吼道:“找死啊!”不等老沙解释,他就骂了声粗话,飞快地扬长而去。路面上刹车轧出的两道白色水痕,迅速被雨点打得无影无踪。
天地之间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冷雨了。老沙一边向前走,一边把不断滑下去的小雪抱得再高些。他不再寻觅房屋的影子,只是默然垂头而行。路上又经过了几辆车,轮胎在湿滑的路面摩擦出刺耳的声响,车灯明晃晃地来回鞭挞他。没有车停下来,没有人来问一问。人们都太急了,太忙了。
水淋淋的路面闪亮如镜,镜子里的自己胡子拉碴,苍老尽现。阿爸如果没有淹死,就该是这副尊容吧?
身患绝症的姑娘靠在车座上笑嘻嘻地问他,死亡是什么呢?他也很想知道。老沙做了所有阿爸没能完成的事——找一份满意的工作,娶一个温柔的妻子,生一个可爱的女儿,并且深爱着她们。然后,他把一切搞砸,一路逃到了山顶小屋。这样的自己,怎么就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千里迢迢带小雪去北京找妈妈?
他以为自己是谁?英雄吗?圣人吗?他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卡车司机可以天南地北寻找弟弟的下落;小雪可以握着一张快递单踏上寻母的旅程。哪怕是大海捞针,哪怕是愚公移山,只要有一点儿希望,只要希望还在,他们就不会放弃。可老沙,连这一点希望都不配拥有。这二十二年来,琪琪格从不回家,没有半点消息……
老沙的大脑在****的冲刷下变得无比清醒,一直被他刻意遗忘的事实浮现眼前——女儿之所以毫无音信,是因为她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啊!
司机可以去找弟弟,小雪可以去找妈妈。可他要追寻到哪里,才能把自己的女儿找回来?
老沙不觉得冷了。他回到了那间闷热潮湿的蒙古包,烧得滚烫的女儿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老沙守在她身边,想要哭嚎,想要尖叫,想要替女儿承受这非人的痛苦,可他什么也做不了。久违的回忆像被放出笼子的猛兽,在他身后紧紧追赶。老沙喘着粗气,加快脚步,却始终逃不出那间小小的蒙古包。
老沙没有发现,他已经偏离了公路,走在了分岔的水泥道上。狭窄的街道上空拉着杂乱的电线。这里的人家都是清一色的二层小楼。房前几株高大的蜀葵已被风雨打得横七竖八,伏在地上。
“你这个小拖油瓶。”阿妈戳着他的脑门狠狠地说
“克死爹妈的扫把星。”学校里有同学这样叫他。十六岁的男孩子,受了嘲笑比杀了他还要难受。老沙不再去学校了。
怀中的女孩发出混乱而迷离的梦呓。老沙用脸贴着她的额头,眼泪涌了下来:“不,不要再一次”,嘶哑的声音低吼着。
他可以原谅他的父母,还有他父母的父母。他们从战争、饥荒、疾病、贫穷、动荡中生存下来,茫然地生儿育女传宗接代,让孩子们吃得饱穿得暖,却不曾温柔地对待孩子,智慧地教导孩子。他可以原谅他们没教他如何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一个好人。他可以原谅他们没有向他表达过爱,也没有接纳过他的爱。他可以原谅一切——只要琪琪格能回来。
“回来!”老沙绝望地大喊。他身子一歪,跪倒在了雨中,手肘下意识地支撑地面,托举住女孩。
女孩已经失去了知觉。无数雨点砸在她的脸上,她毫无反应。
雨水流进了老沙的眼睛,泪水流出了老沙的眼睛。他看不清要去的方向,找不到要走的路。
“原谅我,原谅我。”老沙跪在雨里喃喃重复着。模糊的视线中,一个身影向他们跑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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