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白走得时辰久了,便感觉有些乏,随意寻得云栖竹径里的一座凉亭歇下。凉亭有个意境极美的名字,叫做潋波亭。这里种植着大片大片的凤尾竹,比起迷蝶谷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修篁蔽日,竹林似海,这种清幽冷冽的环境最适宜亡灵蝶生存,一向盘旋在梨白身畔的亡灵蝶此刻也纷纷冲进竹林里,在幽暗的竹林肆意舒展双翼,散发出明明灭灭,若隐若现的光,在幽暗里,有种妖娆的绮丽。
它们在大片的凤尾竹里肆意穿梭,漫无目的地飞舞了一会儿,又像是突然寻找到什么共同的目标,纷纷聚集在一株竹上。它们突然停止了双翼的抖动,而是聚成竖字“一”的形状,在共同吸食着什么。
梨白离着本就远,加之暮色深沉,光线昏暗的缘故,一开始看得并不真切。只是灵蝶停驻的时间久了,她心中好奇,不由得走近几步,借着灵蝶身上散发的微弱荧光,才瞧得清楚。
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是一条盘旋在竹子上栖息的竹叶青,蛇的全身皆青翠色,与竹子浑为一体,寻常人轻易分辨不出。只是亡灵蝶却是靠着气味分辨东西。
想来这条竹叶青也是遭飞来横祸,在睡梦中被吸食殆尽,成了“蛇干”。
梨白见此景,不由得冒了一身冷汗。她暗怪自己糊涂,她险些忘了,这群亡灵蝶的食物本来就是曼陀罗花蜜和鲜血。
如此倒说通了今日她为何吸引来一群亡灵蝶——她藏于指缝的曼陀罗花粉。她下意识地捏住挂在腰间的香包,这是她在迷蝶谷这么多年偷偷收藏的。师父从来不允许她和青寒师兄接近那片曼陀罗花丛。可师父不知道,她根本不惧曼陀罗花的毒。
曼陀罗花虽然全株剧毒,可是也浑身是宝。常人吸食少量的曼陀罗花粉,有麻醉镇痛助眠的效果,过量则会让人失去知觉,无声无息地死去。
她本意是带出来作防身之用,只是短短几天,曼陀罗花粉的功用却是超出她意料之外。
越是美丽就越是罪恶。
从塔楼到清凉寺这一路上,那些剩余的曼陀罗花粉早就被这群亡灵蝶吸食干净。然而这并不足以果腹。没有了曼陀罗花粉,它们就开始寻找新鲜的血液。
饱腹的灵蝶又重新飞回到梨白的身畔,上下飞旋。梨白知道,这是它们表示亲近的方式。
她的指缝里已经没有了曼陀罗花粉。她不知道这群亡灵蝶是出于何种目的。她本可以驱赶走它们。可她没有。因为她还要借用它们维系“天女下凡”的假象。
它们是可怖的,甚至令她反感。可她也早已不单纯。或许她们本就殊途同归。她注定要与这种蝶类为伍。在暗夜里发光发亮,同时沉沦腐朽。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出了曲曲折折的云栖竹径,豁然开朗,尽头是方丈室。
怀安似乎已经下了晚课,正将从俪川挑回来的水倒进一个巨大的铜制水炉里,看架势是要替他的住持师父烧水。
他显然对此已经是驾轻就熟,用支架固定住铜炉,便手脚麻利地生了火。烧水期间他也一刻未曾闲着,除了间断性地用扇子煽火以外,他还将一边地上的一捆柴火劈碎,并时不时地添柴。
梨白见他一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样子便忍不住说他。她上前了几步,口气颇为恶劣道,:“怎么招待客人的便是冷茶?对于师父,便知道用沸水烹茶!”
怀安听得她这么说,诧异地停下手中活,面色复杂地望着她半晌,好半天才道,:“这是烧给师父沐浴用的热水,并非是用来烹茶的。师父有每日晚上沐浴的习惯,怀安只是想敬一份孝心。”
…………
也是嗷!好像没人用这么大的铜炉烧水烹茶的!
梨白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但仍僵着脖子理直气壮道,:“本上仙没这么多规矩!这烧开的第一炉水,本仙偏要用来泡茶喝!”说着她挺了挺胸,好像显得更有底气。一边本歇在她肩上的亡灵蝶好像通晓她心意般,纷纷振动双翼,在她身畔上下飞旋,打着转儿,以助声威。
怀安一见亡灵蝶,显然还是顾忌梨白“天女”的身份。他是个实诚的人,难以理解这些弯弯道道的,只当梨白真是口渴。他下意识地摸着本就光滑的脑袋,沉吟一会儿,:“这水就要烧开了。师父那还有些上好的茶叶,我去拿来。”
梨白见他说得诚恳,顿觉得一拳头打在棉花上。她也放弃了说服他的念头,只得任由他去。
怀安显然是经常服侍惯住持师父的起居,沏茶的手艺也十分讲究,足足过了三遍水,才将茶盏端到梨白面前。
枫眠山盛产枫树,故而清凉寺的枫露茶亦是绝妙。
梨白正喝茶间,突然传来一道低沉温和的声音,:“怀安,不是让你不要做这些粗活吗?这些自有伙房的下人打理。”
闻名琰朝的拂明禅师,竟是一位年逾四十面白无须的僧人。他身穿一件月白色僧袍,颜色虽寡淡,但衣衿,袖口,衣摆处无比绣着繁复的白梅,低调奢华,的确是个生活极其考究的人。面相普通,在人群里是极易被忽视的存在,唯有一双眸子生得极好看,是标准的泛滥多情的桃花眼。这样的人,最是少年风流,少不了逸闻韵事,偏生做了和尚,青灯古佛相伴。
怀安闻言,只是摸着头“嘿嘿”傻笑。他知道住持师父并无苛责之意。
“你啊……!”拂明禅师显然知道劝不动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说着他将目光转向梨白,却是朝怀安说道,:“这位姑娘是谁?怀安不该向师父介绍一番?”
他面上仍挂着温和的笑意,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
如果说他看向怀安的目光饱含着长辈对晚辈的宠溺与包容,那么对于梨白,可以说是审视都不为过。
梨白不懂,一个德高望重的禅师,久经佛法熏陶,本应遗世独立,何故沾染这么重的世俗中人的锐气?
可她并不惧。她本就个是锋芒内敛的人。遇强则强,遇弱则弱。对于怀安的真心以待,她可以假以辞色,同样对于拂明禅师,她亦是丝毫不惧。
怀安听得师父问起,便不假思索道,:“这位姑娘是怀安在山下遇见的仙人,她听闻师父佛法渊博,有心上山同师父探讨一番。”说着他便说起梨白与他在塔楼相遇的过程。
这是个不言而喻的谎言。对于从来不信神佛鬼魅之说的梨白来说,这种过分的信任让她感到煎熬。她恨不得逃离。偏生怀安又讲得那么细致,他甚至将他们两人的相遇描绘成“天女下凡”的传说。
他如此诚恳,虔诚,沉浸在自我编织的幻想里。
梨白和拂明禅师都很默契地没有打断他。
拂明的脸上依然挂着笑意。那像是一层虚伪的面具,掩盖了他所有的真实情绪。只是当他听到怀安所说的“天女下凡”的字眼时,嘴角的嘲弄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了。
梨白突然意识到,他虽然是声明显赫的佛学大师,但是对于神佛之论,他其实根本就不相信。
所以他不能像怀安那样代入,更遑论被怀安所说的给打动!
研习这么多年他本就持否定态度的经书,更凭此成名。这仿佛天大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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