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了,水中游船也渐渐变多。秦淮河向来嫌贫爱富,贵贱之别从船的外形就开始让人看得明白。富贵人家的船花团锦簇,还要摆上酒菜筵席,觥筹交错,丝竹相闻。书生文人的船简陋朴拙,却总是高朋满座,一边吟诗唱和,一边瞥向华贵大船,眼光艳羡,有时也暗暗瞅向岸边姑娘,嘴角抽动,涎下些许液滴。也有姑娘家结伴出游,一派活泼天真,嬉笑之声总是引来诸多目光。而歌女艺伎的雕栏画舫最是醒目,莺莺燕燕,活色生香,是十里秦淮最宠爱的女儿,为它招徕四方贵客。最下等的是狭小的乌篷船,两头空空,仅余中间一只船篷遮风挡雨,是囊中羞涩的平民的选择。
张牍租的即是这种乌篷船,但即便如此,租金对他来说也难以承受。他既然昏了头花了这笔巨款,等到头脑清醒时也就后悔起来,想起自己今天出门的目的,便急忙指使船夫一次次靠近别人的游船,以便偷听船上人的讲话,同时细细观察说话人的神态表情,将之一一记在心里。这么忙活了两个时辰,听得远远的一通锣鼓响起,许多人呼喊着开演了,纷纷向锣鼓方向赶去。张牍本来对戏曲没有兴趣,但想到写作免不了要懂些时兴的娱乐活动,便交待船夫随众同去。
舞台搭在一个名为临淮阁的亭楼里,楼面朝向河水,视野开阔。舞台两端坐了四名乐手,各持洞箫,铜锣,堂鼓,梆子,台中小生女旦皆着水袖长衫,伴着箫管声咿咿呀呀开腔演唱,形式上与现代相似,只是布景简陋许多。张牍的船离得远了些,歌声传过来已经十分渺茫,既听不清唱词,也看不出意思,呆了一会便觉无聊,于是催着船夫往下游河岸边靠去,准备歇息一会再做打算。
这时候岸边人也多起来,许多人大概是想租船却已租不到了,只好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张望。张牍弓身钻入船篷,躺到船板铺的草席上刚想打个盹,一个熟悉的声音却让他一下睡意全无。
“张牍,快过来!”
秦夫人?怎么会?
他先是一惊,可转念一想,倒也合理。今天这么热闹的场面,秦夫人和小姐必定是要来的,只是不巧,偏叫他碰上了。
他只好硬着头皮钻出来,一眼便瞅见秦夫人带着女儿在岸边向他张望。
两女今天盛装打扮,夫人披了件银红绉纱白绢衫子,头上挽个高高的发髻,小姐则穿着罗纱绢纺织金彩的长比甲,外面围了件绛红对襟小袄,虽不及豪门贵妇的金贵华丽,但也非一般平民女子可比。
秦夫人看来是等了太久,待船一靠岸,就满脸喜气地拉小姐上船,而秦小姐却还有些羞涩,扭捏了一会才肯踏上来。
“哎哟张牍,你也来秦淮啦?”秦夫人把小姐送入船篷,转身对张牍笑道:“今天人这般多,我们来得迟了,没租到船。倒幸好碰见你,勉强就着这小船去看戏吧!”
张牍心里有气,想好歹这是我租的船,你一句谢谢也没有,还当自家一样就把船篷占了。
“船老大,去听戏。”秦夫人显然是真把船当自己的了。船夫看了一眼张牍,迅速判断出两人在食物链上的位置,便依言撑着船篙往临淮阁方向开动。
张牍快要气炸了,干脆一屁股坐在船头,扭身看向岸边。秦夫人也不再理会他,只钻进篷里,跟女儿说笑起来。
船又回到了刚才的位置,秦小姐和夫人倚着篷门看戏,张牍则以手枕头,躺在船板上打他未完的盹。
到一出戏演完,已是午后时分,秦夫人吩咐船夫靠岸,她们该去用午餐了。张牍想着,这船终于要重回自己手中,下午再沿河岸游玩一圈,这一天也算功德圆满了。
船行至半途,秦夫人忽然向张牍招手道:“张牍,你过来,有事找你。”看她的意思,是要请他进篷里,而此时,秦小姐却坐在篷外。
两人前后脚钻进去,秦夫人放下门口的帘子,转身向他暧昧一笑。
张牍先是一惊,继而胯下一紧。这,太突然了吧,女儿还在外面?
“张牍,你读过书是吧?”
“嗯,读过。”
“你想写小说吗?”
张牍这才舒了口气,点点头。
“你前天写的那个,什么英雄传,我看过了,虽文辞略有不通,但也颇有新意。”
张牍心里在苦笑,世事难料啊,他苦苦等待的知音竟然是她?
秦夫人笑得更亲近了,“你每日跟伙计讲书,我在后面屋里也略听过一二,故事的确新鲜有趣,你小小年纪,从哪学的这些本事?”
“小人打小爱看闲书消遣,看得多了,也学到了些门道。”张牍的话倒不算撒谎,在现代,他的确看了很多书。
“你这小子莫要诓我!你父亲在我家做工多年,也是知根知底的人,他哪里是买得起书的人?就是你读的科考书,也是从老秦那里借的。”
张牍暗叫一声苦也,这老娘们倒精明得很,看来要得到她的支持,非得编个说得过去的来由。他迅速开动大脑,经过几秒钟的高速搜索,一个苦孩奇遇记的故事便成型了。
“秦夫人,实不相瞒,”张牍垂下眼皮,装出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模样,“一年前,我随父亲去山上砍柴,走回山路时,不留神脚下一滑,跌到了一个山谷里,我四处找寻出路,无意间进了个山洞。这时,忽有一只白猿又癫又疯向我扑来,我以为它要杀我,便赶紧躲藏起来。可那畜生兀自嚎叫不已,还在地上连连翻滚,我渐渐看出来,它是身上有伤,故而痛苦难耐,如疯似癫。我有心要帮它,就多看了一会,发现那猿腹中隆起一块,似是有什么物事藏在里面,我于是掏出柴刀,割开他肚子,竟掏出来一本书。我又给它缝上肚皮,那猿疼痛大减后,翻身就向我跪拜,后来,还帮我找到了出路。等我回家后取出那书翻看,原来是不知哪位前辈高人所写的小说秘法十章,句句皆入理至精,堪为杰作。”
张牍讲得很流畅,就像对着书本念出来一样,任何人听了都不会认为这是现编的谎话。
“呃——”
秦夫人显然从未听过这样的奇特故事,完全被震惊到了,一连发出几个呃字,说不出一句话来。
张牍抬起头,睁大了双眼迎着秦夫人的目光,眼神坚定而诚恳,心中默念,我就是张无忌,这是我的真实经历,是金老爷子讲的,不会有错。
秦夫人从震惊中缓过来,舔了下嘴唇,说道:“那个,什么,秘法,能给我看看吗?”
“回夫人!那书后来被我当柴烧了。”
“当柴——?”秦夫人猛地向前一跌,感到一股气流冲进喉咙,一阵咳嗽。
“娘,您没事吧?”听到动静的秦小姐掀起帘子,朝里张望着。
张牍正背对着她,回头一看,脸离小姐只有数尺距离。这还是第一次这么近看她,那张俏脸微倾,吐气若兰,满眼关怀之意,虽然是对母亲的,但张牍还是感到心里猛跳了一下。
秦小姐也红了脸,见母亲无碍,急匆匆放下帘子,远远坐开去了。
“好吧,既是如此,”秦夫人重新坐正了姿势,正色道:“今天我找你,是想给你个机会。”
太好了,张牍心里乐开了花,有了秦夫人的首肯,秦老板不值一提。
“但是——”
妈的!为什么人们总是在一件好消息之后跟上一句但是呢?这个词真是好讨厌!
“不是写那个什么英雄传。”
本站域名已经更换为m.adouyinxs.com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