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塬那个时候还没有自己的鞋子,他光着一双脚。脚上的皮肤粗硬、黝黑,沾着几片枯树叶。他跟在主人的马后,为南正大人担行李。
两个古朴精致的大匣子里,装着药箱、熏香盒、一副重铠,以及南正家的族旗,匣子表面刻着古老精美的花纹,显然价值不菲。
鬼塬曾经逃跑过两次,第一次是担着匣子,还没跑两步就被南正大人追上,但意外地没有受到责罚。第二次他是空手跑的,趁着夜晚的月色,在密林间穿行了两个时辰,几乎就要成功了。天明的时候,却发现南正大人正坐在密林出口前的山坡上等着他。南正大人的白胡子像三柄长剑,悬在下巴上。其人虽然已经年过六旬,但依然像豹子一样矫捷。这次鬼塬着实挨了一顿鞭子,短时间内不敢再有逃跑的主意。
经过大半个月的相处,鬼塬已经熟悉了他主人的脾气和习惯。这个老武士一直恪守着“叶隐之道”的武士礼节,每天清晨读半个时辰《叶隐闻书》,然后一丝不苟地穿上盔甲,将长刀佩戴在左腰,“肋差”佩戴在右腰,等鬼塬为马鞍涂上熏香,再上马赶路。
鬼塬有些后悔自己当初的贪心了。
那时,他第一次遇见主人,就是在南正大人晨读的时候。他像往日一样,从平常的小道下山,手拿短刀和弓箭。见到了沉重的行李,和远在一边、背对着马匹的南正,觉得自己今天能发一笔小财。于是先用弓箭对着南正旁边的树木射了一箭,想要吓跑这个倒霉的过路人。
谁知南正听见弓弦响,立刻闪到了一块大石旁,从后面取出一柄长文绣刀,架在额头前,警惕地看着鬼塬。
鬼塬见到那柄长刀,大为震惊,他没想到竟惹上了一名武士。很显然,挑衅了一名武士,那是无法轻易走掉的。好在眼前的这名武士看起来年事已高,鬼塬虽只是一名山贼,但也有不会落败的自信。
鬼塬站在斜坡上方,居高临下,他等待着老武士再次露头。
一个发髻从石头后显现,鬼塬急忙放弦。但是,没有那种穿透血肉的清脆声响,反而像针头扎入皮革一样沉闷。听到声音的一刹那,鬼塬就知道不好了。
不出所料,拿着铠甲的老武士从石头后面跳了出来,那上好的铠甲是天然的盾牌,上面还插着鬼塬被诱骗而射出的那支箭。鬼塬还没有搭上第二支,老武士就像一头迅捷的豹子,一下蹿到了他的面前。鬼塬从腰间拔出短刀,但手臂一麻,短刀“仓啷”一声掉到了地上。
老武士捏住他的手腕,右手拎住他的腰带,鬼塬只觉得身子一轻,就被老武士像拎小鸡一样提在半空中。
鬼塬见大势已去,手脚乱挥,硬气地说:
“武士大人,小的不堪受辱,还请放小的下来,允许小的剖腹。”
他当然不会剖腹。其实这种手段他使得多了,有多少次敌人一放他下来,就被他找到了逃跑的机会。鬼塬打架虽然是庸碌之辈,但逃跑之技艺可谓出神入化。
老武士却并不吃这一套,他先是给鬼塬的小腹结结实实地来了一脚,然后趁着鬼塬龇牙咧嘴在地上打滚的功夫,拴缚住他的手脚,把他绑在了一棵枯柳树上。
“我要去一个地方,你来当我的马僮。”
老武士把刀平放在膝盖上,盯着他看了半天,说出了这句话。
“原来如此,此人有求于我……”
鬼塬眼珠一转,这样就好办了。鬼塬装模作样,死皮赖脸地不从,表现得颇为聒噪,想让这位大人产生某种厌烦心理,进而发现他不是一名合适的旅伴。
但他的愿望落空了。老武士一边啃着面团,一边拿着一壶酒,咕噜噜了灌了两口。听着鬼塬的废话,并没有任何表示。一炷香之后,拿出长刀,浇上酒,在青石上来回磨了起来,刀面和石头间发出令人齿寒的摩擦声。
日头缓缓移到正上方,林间传出蝉的鸣叫声。鬼塬的手被绑缚在身后,没法去擦额头的汗。等到汗淌到了嘴边,只好用舌头舔了舔。
“那便依了大人吧……”
鬼塬无奈地低下头。
南正纲成花白的胡子微微上扬,颤抖了一下。
紧接着,像没有任何事发生一样,老武士站起身,手中的长刀在空中挥出一道绚丽的圆弧,缓缓收回刀鞘,像水流入瓶子一样自然。
他转过头,扶住刀柄,用冷若冰霜的语气说道:
“记清老夫的名号,越前国‘竹虎’一族,南正纲成!”
从那时起,鬼塬大人就从一名山贼,变成了南正大人的马僮,并一直侍奉他到最后一刻。南正大人的仁慈,确实无意中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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