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陵之事、儿臣所为,既然父皇皆已知晓,儿臣甘愿受罚。”四殿下平静地说,仿佛在说一件平常的事情,只是微蹙又舒展开来的眉头聊表了他的心绪。
海贵人见了皇上的态度,于惴惴中一时忘了自己的境况,生出些正中下怀的欣喜来,一时面目从容了不少。
四殿下默然不语,不再言他,一时僵持,瑞王道:“父皇息怒,四弟定是有难言之处,皇爷爷在世之时,最是疼爱四弟,想来定不愿看到如此状况。”
宁霜儿眼见事情已呼之欲出,索性于怅涩中下定了决心道:“奴婢确实不该出现在这宫中,是为人所暗算,若如将奴婢掳进宫中之人所愿,奴婢此时应葬身皇陵才是。只是让奴婢冒充人数之人打错了算盘,霜华剑派传人岂是这般容易被人作弄,奴婢在抵达先皇寝陵入口后,待人确认过随侍先皇的宫女人数,便伺机逃脱了,潜藏于皇陵之内。夜间打算彻底脱逃之时,惊动了守卫。蒙四殿下体恤,于打斗中发现了奴婢并不应是陪葬宫女,放了奴婢一命。奴婢现潜回宫来,是为了查明真相,看到底是何人缘何做出此等欺君罔上的不齿之事。”事到如今宁霜儿宁愿将自己抛出,心中也为四殿下那日未对他们穷追不舍,生出感恩和报答之心。即便仍是纸包不住火,死马作活马医过,了无遗憾,此时欺君的也是她宁霜儿。大不了一死了之何尝不是另一种出路。
宁霜儿此话一出,杨按察使倒吸了一口冷气,宁霜儿向他望去,只见他震惊之色毫不加以掩饰,皇上亦动容,向前探身,探究之色欲浓,只四殿下微微侧颜而已,旋即便恢复了姿态。“你是霜华剑派传人?”杨按察使道,“霜华剑绝迹十余年,如何证明,你是如何被掳入宫中。”
“奴婢自有武艺在身可证明。只因在街市中误食食物,落了圈套。那日被送入皇陵陪葬,便是因为又遭了紫儿迷雾笺。紫儿想必为我曾为重病之中的她请太医而心怀愧疚,死前将迷雾笺留给了我。”宁霜儿说这,心中亦暗自羞愧,都怪自己江湖缘浅,一步步走来,有时的难堪真令人一言难尽。
“你在师门之中可有听说霜华剑为何绝迹十余年?”皇上问。
宁霜儿也考虑过这个问题,问过师父、师祖,无果。宁霜儿只当他们想进山野清修而已。看皇上这问法,是知道前因后果的也未可定,那正好洗耳恭听,临死前能了解了这件事情,也算解了此生一桩心愿,“并未听师父提起过,不知皇上有何见教。”
“十三年前前朝降臣,前首辅一家曾几乎遭人满门屠戮。事后从前首辅家中搜出大量税银,由此揭开一场税银贪墨案,同时霜华剑派消迹于江湖。不知这屠戮之人的意图是除降臣,灭本朝威风,还是帮朕。那件事发生后,朕曾全力搜捕追查,但行事之人手法干净利落,前首辅家人甚至未及反抗,此案成了本朝一大遗案,后贪墨案破,朕便不许民间再随意议论此事,将此事尘封,但有传言说是霜华剑派所为,当时曾有人在现场目睹霜华派踪迹。如今你却阴差阳错来了这宫里,若真是霜华剑派所为,天意到底是让朕继续追查陈年往事,还是让朕感谢你们当年助朕揭开一大案呢。”皇上迫视着宁霜儿说道。
宁霜儿不想还有这档事情,她无论如何都不觉得这会像师父、师祖那样看起来清心养性的世外高人做出来的事,也未曾听说过其他同门的消息。可当年到底是怎样情况,到底为何师父他们要以那样的方式将自己送入宫来。税银贪墨案,宁霜儿想起悠兰,她的父亲原官至户部侍郎,便是被卷入了这桩案中。
“你是何时加入霜华派?”瑞王和颜问,一如那日去找熙贵人,于宫墙下遇到他时的样子,可现在他这副立于事件之外,不慌不急的神佛之态让宁霜儿没有来由的不喜,宁霜儿斜乜着他答道:“奴婢只知那时还很小。”
“你也不必自称奴婢了,这皇宫也没有你这个奴婢。”皇上语气不善地说。
“父皇,儿臣曾与宁霜儿有过一面之缘,据儿臣所知,她年方十五,儿臣只是好奇,前首辅灭门案发生之时,她是否已在师门。”瑞王不疾不徐地说。
“霜儿亦是十三年前被师父收入师门。”那宁霜儿索性就不自称奴婢了,内心暗自好奇着,那一面之缘怎么就让瑞王知道自己年方十五了,这样的人,真使人语塞。
“这前首辅有两名女儿,当时一名一周有余,已失踪,一名便是,”杨按察使望了望四殿下与皇上的脸色,若有所思地说:“便是如今四殿下府上的云姬姑娘。宁霜儿姑娘父母安在?”
“霜儿不知父母何处,是为师父收养。”宁霜儿此话一出,感觉御书房之人全将目光投了过来。饶是她已将生死放之度外,这样的玄外之音也不可遏制地令她心中一阵狂乱,不对,我怎么可能又莫非是前首辅的女儿,那我缘何有德太妃家传的玉,德太妃到底又和我是怎样的关联。曾经的生活天高海阔,云淡风轻,缘何在这主宰天下的宫廷之中,却漩涡种种。曾于道听途说中知晓一鳞半角的江湖复杂之事,便以为自己已知晓全部。而今陷落其中,不觉又在想这天下,自己尚未深深涉足的天下到底是何等模样。
“近期出宫的宫人审问得如何了?”皇上问。皇上的声音如遥遥回响在另一个世界般。
“臣这就去督问。”杨按察使道。
“宣云姬入宫。”皇上又道。
御书房中瞬间安静,四殿下,海贵人、宁霜儿跪于下首,皇上又开始点阅奏章,瑞王面露沉色,开始品茶。宁霜儿不知接下来到底要面临怎样的状况,只觉沙漏之声仿若滴在人的心里,激起重重浪花,我曾梦想避开尘世,逍遥自在,亦于刚刚想过一死了之而已,可又被这种种漩涡不断拉拽着下落,便没办法踏平它们吗。这样的人世,退之不甘,进之无奈,若反覆种种,随心而动,我的力量又有多大。风无定,人无常,霜华剑剑招便如风,如人生。师父,这第一步,你许是赢了。
云姬,人如其名,雪肤花容,神态轻灵,她绕着宁霜儿细细看去,娇袅下拜道:“皇上,四殿下,云姬当年确有个异母的一周多的妹妹,可是家中变故后便再未曾相见。后云姬入教坊司一心为父赎罪,也便未曾再寻过这个妹妹。若说特征,倒也不记得有什么特别的。毕竟相隔十三载,如今看这个姑娘眼生得很。”
得皇上允许后,云姬便再回身细细看了眼宁霜儿退下了。宁霜儿望着??云姬,心中亦是未升起半分情愫,眼波却无可抑制地抖动。
杨按察使带了一名遍体鳞伤之人来,显是短时间内有了进展,声音带了些许喜色,“皇上,迷雾笺一事审讯了近期出宫的宫女、太监十二人,有一名采买小太监已承认是内务府杨总管指使他所为,杨总管告诉他去宫外寻找便利的烟雾迷药,一两人范围内适用即可。这样的迷药极难找,但他回来之时发现自己的衣带中不知何时被人夹带了一张迷雾笺,便将这迷雾笺交给了杨总管。”杨按察使说到这儿,又厉声对杨总管道:“接下来,你可自己交代给皇上。”
“皇上,”杨总管带着哭腔,颤抖着带着鲜血的手,抽噎道:“奴才犯了不可饶恕的大罪,先皇身边的一名小宫女勾引奴才与她对食,奴才没禁得住诱惑,这才琢磨着从宫外寻人来替补她,为先皇陪葬。刚巧遇见这女子在吃食摊子前晕了过去,就又给她用了副泄力散,将她藏于采买宫车中带进了宫。万不曾想她竟能冒犯先皇,逃出皇陵。”杨总管最后指着宁霜儿说。
“你倒不怕我莫名进了宫闹起来。”宁霜儿轻蔑地瞪了杨总管一眼说道,怪不得她初次进宫的那两天总觉绵软无力,使不出功夫。
“你若闹起来,管事姑姑自然也有法子让你闹不起来。”杨总管说到最后像断了力气一般软绵无力。
“那名小宫女呢?”皇上震怒地问。
“见事情败露,已自尽了。”杨总管瑟瑟地说。
“太监竟然依然可为女色诱惑。”宁霜儿简直恨不得一掌拍死这个既蠢且无耻的太监。可见到他身上的斑斑血迹,想到亲身历经过的这宫中奴婢们身不由己的境遇,便又酸涩复杂。
“父皇问话,何时轮到你插嘴。”瑞王厉声说道。宁霜儿望向瑞王,这个对她尚算和善的人总算露出了森然之色。
“老四,你看这个宁霜儿该如何处置?”皇上问。
“宁霜儿事后并未将如此重要之事禀达天听,擅自入宫行事,是为欺君。儿臣瞒报此事,致皇爷爷泉下不宁,亦为欺君。宁霜儿与儿臣按律当斩。”四殿下深深叩首道。此话说出,宁霜儿仍不见四殿下波澜,心中不免生了钦佩,正要抓住此事疑点为自己辩解,争取一线生机,只听四殿下又道:“儿臣当日并非只护宁霜儿一人,其余陪葬宫女均已逃脱。儿臣尚记得皇爷爷年迈之时,对着死去的鹦哥哀叹:"万物有灵,生命可贵",皇爷爷弥留之际神智已并非时时清醒,相信他的那道命人陪葬的遗旨并非本心所愿,只是混沌之际延承了前朝习俗而已。且有圣人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父皇与皇爷爷不也正为开辟一番新景象而创立新朝。儿臣愿作此违背皇爷爷遗旨不肖子孙,承皇爷爷遗愿。”
宁霜儿听了四殿下这番话更是钦佩,如此坦白,看似大逆不肖,实则苦心盈盈,若得了皇上的回护,便意味着一个数百年来的规矩被戛然废止,正合宁霜儿初衷,却也当真为四殿下捏了一把汗,不由得忘记为自己辩护,只静待皇上的态度。此时宁霜儿虽不敢抬头看,却见到海贵人原本绷得笔直的云霞纹饰衣角向下委顿了一大截。
“如此朕便再听一听国师如何说再下定论,虽是术法小技,毕竟是国师,朕也要看一看这小技如何施展才是。宁霜儿按律当斩你可还有异议?”皇上的声音依然冰冷,但已略有缓和。想来刚海贵人一定是看出了皇上的缓和之色。
“无异议。”四殿下依然无波无澜地说道。
宁霜儿听得心头一跳,“四殿下,您既然这么通透怎么就不能再救一救我这个无辜的女子呢。我是被人暗害入宫,我情有所原啊。皇上,您不觉得此事还诸多疑点吗?霜儿若死,定然死不瞑目。上天有好生之德,皇上,您可否饶霜儿一命,定然会为您,为本朝立下功德。”
宁霜儿连珠炮似的说罢,见皇上的眉头皱了皱,瑞王哈哈笑起,说道:“父皇,此女子甚是有趣,竟然又如此惜起性命来,可否赐与儿臣,她看来尚算纯正,只是不谙世事,过于妄为。儿臣斗胆提议,不如对她重作惩处,饶其性命,容儿臣考验一番,既会武,想为本朝立下功德,也并非不可。”
宁霜儿愕然无语地望着四殿下依然没有半分为她求情的意思,不解这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如此,便将宁霜儿赐予你瑞王如何?”皇上道。
甚好,皇上的主意还有回旋余地,宁霜儿于心惊之中被略略安抚,但暗积的怒气又趁机隐隐升腾,与无畏并蒂莲子般,共起共浮。虽身处瓮中,却如何能被人一而再再而三摆布,这瑞王又是何样人。
“皇上,霜儿等皇上对四殿下的定夺,若四殿下有幸得皇上赦免,霜儿愿跟了四殿下。”宁霜儿说罢,见四殿下的嘴角微不可查地牵了牵。
“喔?若朕不肯原谅四殿下?”皇上颇具玩味地望着宁霜儿。
“那宁霜儿愿与四殿下同罪。”皇上既然有了如此缓和之态,宁霜儿愿赌皇上不会杀四殿下,那一切便有转机希望。
“你是何种身份,竟敢与四殿下相提并论。”瑞王的声音不咸不淡地传来。
“瑞王殿下误会了,霜儿岂敢与四殿下相提并论,只是瑞王待霜儿仁厚,霜儿恐力所不及,辜负瑞王心意,平白使瑞王懊恼。倒是追随了四殿下,霜儿忠心行事即可,心境磊落,无愧无悔。”宁霜儿极尽谦卑地说。
瑞王又笑道,“父皇,这倒真真是位有趣的女子。不如明日月圆之夜国师作法,父皇定夺后,若四弟仍有可被原谅的余地,便将这宁霜儿归入瑞王府,借与四弟差遣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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