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下的法兰绒小毯子非常柔软。在这片天青色的草地上,他动了动手指,几小簇的纤维随之立了起来,指尖拂过之处恰似掀起的鱼鳞,在透过窗帘的一缕光线下折射出异样的色彩。他不自觉地揉捏起给予他温暖、舒适,以及安全感的布料,两只手轮流一收一放。
他有些迷茫。
他是谁?他想起了那个被人整整呼唤了十五年,并且衍生出许多变种的名词——成怀秀,他的名字。差不多等到明年放寒假时,他就可以合法的出去刷刷盘子或者发发传单,而不是只能在互联网上找到打字或者刷好评的工作,最后还发现必须先交99元的入会费。
他在哪?成怀秀不自觉地往小毯子深处缩了缩。今天的公寓似乎比往常还要冷清,也许是因为夜鹭、喜鹊和布谷鸟并没有什么唱卡拉OK的好兴致吧。
他从哪来?
“要是知道的话,我肯定就不会待在这无所事事了。”他心里这样想着,同时继续着手上的动作。答不上来,暂时跳过。
下一个问题,他要到哪去?
成怀秀闭上眼睛,放空大脑。记忆的碎片闪过脑海,他发现自己正站一座铺着红地毯的颁奖台上,左右两侧是几名和他同样衣着的少年少女。每个人手中都持着奖状,还有一些像是文件夹、笔记本之类的物件。他又往身后瞧,在后台立着几小丛豆芽菜似的学生,只不过他们的手里大多紧紧攥着衣角或自己的手。
台下摄像机旁的人招了招手,一位身系红绶带的少女立即拿起了话筒。颁奖台边的方形音响微微颤抖,指引着学生们向自己的方向行进。身着蓝白校服的同龄人纷纷向左转身,成怀秀也照着做了。他盯紧前人的后脑勺,下意识地跟着往前走。
成怀秀不能确认这是不是自己最近的记忆,自从他去年入学以来,这样的情景已经出现过太多次了。直到他偶然瞄到了一张比茄子还紫、比黄瓜还绿、比卷心菜心还要扭曲的脸——坐在离颁奖台最近的十来个教职工中,自己班英语老师的脸——这才意识到,这次的表彰大会的确是在不久之前刚刚召开的。
如果自己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按照时间线来看,要经受那惨淡的两位数荼毒的下一位受害者,应该就是他的亲生父亲了。一想到父亲那冷淡的表情和毫无起伏的语调,成怀秀就感到有些焦虑。他腰部用力,“呼”地起身,打算下床走走。可是不知为何,也许是用力过猛,他突然腾空而起,感受了几秒丁达尔效应,这才“咣叽”一声一屁股摔在地上。
“嘶!”成怀秀忍不住抽了一口气。他的尾椎骨又痛又麻,就好像紧贴着这副身体的不是平整的木板,而是隔三岔五被学校施工队挖穿的电缆。成怀秀伸手朝身下探去,他想确认自己肌肉紧实的臀部是不是还保持在两瓣。尽管这是出于没有必要的必要,他还是动手摸了摸。
不摸不知道,一摸吓一跳,成怀秀大吃一惊。不管是什么样的手感——被海浪拍打的四分五裂的水母,又或者是老太太的棉被套——他都能打心眼里强迫自己接受,可万万没想到它居然能硌手。
成怀秀用空闲的那只手遮住眼睛,又悄悄在中指和无名指之间留出一条瞭望口。他鼓起勇气低头一看,好家伙,是那张本该被父亲揉成一团的成绩条。
与其让他再见一次父亲的那张臭脸,成怀秀倒情愿屁股裂开。只要鼻子还能喘气,人身体上的伤疤总会长好,可心里的却很难说。
“原来……又是预知梦。为什么我的梦就能那么真实呢?”成怀秀叹了一口气。他站起身来,刻意忽视躺在地板上的人字拖,径直推开自己卧室的房门。空荡荡的客厅里漂浮着几粒肉眼可见的灰尘。成怀秀光着脚穿过走廊,一路溜到父亲的书房门口。
其实他没理由要像做贼一样踮着脚走路。大约在一年以前,这间三室一厅的公寓确曾受到过梁上君子的光顾,只不过屋里的东西却只增不减。第二天一早,成怀秀边打着哈欠边走出房间,他一眼就瞄到了客厅地板上多出了一个装着纤细金属丝的工具包、一条湿哒哒的裤子,还有一滩散发着令人作呕气味的黄汤。他一边拖地一边替那人感到难过,虽然满屋子铺天盖地的锦旗是不常见,但是光着屁股就逃跑也太夸张了。
断断续续的说话声飘出未关严的书房门缝。成怀秀迅速蹿到了墙根底下,耳朵像章鱼的吸盘一般紧紧贴在门上。
“你不需要跟我计较。”成熟而充满磁性的嗓音从门内传来,“我说了,这是作为师父应该的。”
既然是私事,只要父亲不是在和相亲对象调情,成怀秀觉得,自己只不过是稍微有点一不小心恰好无意间偶然听到零星极少不多一点点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这说不定好像有可能应该必然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晚饭?他在食堂吃就好,呃,也可以,随你喜欢。主要是管好他的学习。”
什么?谁?随谁喜欢?这通电话跟自己有关?
“你当年选的是理……是吗,文科?看来是没办法——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混杂了各式撕扯、碰撞、摩擦和弹跳声的不和谐的交响曲骤然奏起,在混乱中,一支笔的影子趁机翻滚着溜出门缝,“不许——不要着急拒绝我。”
男人低声骂了句脏话。
成怀秀像只母鸡一样耸动脖子,凑近门缝,正想将这一出广播剧升级成电视剧,突然,门下进度条一样的光线急速缩短了。他连忙起立转身,摆出平时他为了长高而常做的姿势,像张古法制的纸一样严丝合缝地贴在墙上。
在他右手边不到十厘米的地方,有人弯下了腰。
“你英语应该不错吧?啊,我看到你朋友圈了,不是说打算明年出国吗?”
胶底拖鞋“吧唧吧唧”的声音渐渐远去,成怀秀又是一个转身,这次他直接把眼睛贴在了门缝上。房间里有一位身着长睡衣的高大男人,正背对着房门,身体微微向前倾覆在桌面上。他线条流畅,肌肉紧实的手臂正小幅度地挥动着,笔尖与纸面摩擦的“沙沙”声随之响起。
“好——知道了,我会问他的。”一张黄色的便签纸被扯了下来,“我家小子就交给你了。”
尽管成怀秀本人还没有任何表态,这桩雇佣关系就这么草草定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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