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上总归还是睡不安稳的。在飞机上的时候,我虽然和周围的众人一样,盖着毯子闭着双眼,但我的脑子里总有一根弦紧绷着,好像随时随地准备为四周的任何一点动静做出反应。我迫切地想,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洗一个舒舒服服的澡,然后栽在我那张软绵绵的大床上睡到昏天黑地。然而,在我刚刚下飞机的时候,这样急切的渴望就神奇地烟消云散了。
一从出口处走出来,就远远地看见了蓓蓓姐。她穿着一条纯白色的无袖连衣裙,腰上系着的浅色丝巾让这身宽松的衣服显出了几分曼妙的线条。她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向出口处张望着,好像还没有看见我似的。
我快步向她走过去,一直走到她跟前,她才发现我,有些惊喜地轻呼道,“哎?你在这呢!我真是的,都没看见你。”说完,她自然而然地伸手,想要帮我拉着行李箱。
我却执意要拿着行李箱,“没事,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顿了顿,说起了一句玩笑话,“待会儿还有一个托运的大箱呢。”
“那我就不用担心,累不着我了?”她也笑了笑,随后和我一同往外走去。
我们走出机场的时候,已经快一点了。蓓蓓姐一边带着我走向她停车的地方,一边问我,“阿姨从丽江回来了吗?”她说的是我的妈妈。
“还没有呢。”我撇撇嘴,“她可不是爱旅游的人。这次竟和朋友跑去丽江了。”
“多走走也不错。你不是也突然跑美国去了?”她偏过头来笑笑,然后伸手指着不远处的一辆车,“就在那了。”
我们快步走过去。她先我一步到达车前,打开后备箱,等我推着大行李箱过来,她帮着我一起,把它搬进了后备箱。
“嗯……”她好像在思索着什么,“这个小行李箱,放后车座吧。”说完,她利落地关上后备箱,把小行李箱横着抬起放进了车里。
“对了。”我一上车就说道,“我给你带了一瓶香水。”我滔滔不绝地向她解释了一番,为什么要买这一瓶香水。
“原来我在你心里这么美好啊。”她说着,轻轻打开了音乐。《The Ludlows》缓缓响起,曲子开头那恬静的、沉吟般的乐音,悠悠地飘然而出,好像穿着古时美人翩翩起舞时那撩人心弦的轻盈裙摆。这是电影《燃情岁月》里的歌曲。她说,那是她和她爱人至今看过的,唯一一部电影,是她爱人至爱的一部电影。当时听见她这么说,我不由得对她爱人产生了一丝好奇心。因为,那也是我最爱的一部电影。这一点,我似乎从来没有和蓓蓓姐提过。
突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我拿起来一看——是妈妈。
“下飞机了吧?”我接起来,她的声音马上出现在电话那一端。
“嗯。您玩得怎么样?”
“还可以。”她又把话题转到我身上来,“午饭你要是没有自己煮,就去楼下吃,可不要吃那些小摊上的东西。干净健康才是重要的,别光顾着好吃。”
“好好好。”我连声应道。
“你可要照顾好自己。好好调整下时差,没多久就上班了。”
“您还不放心我吗?”我轻轻笑着,心里却不由自主地在叹气。妈妈就是妈妈,总是不放心我。
又闲聊了几句之后,我挂掉了电话。可是,因妈妈而冒出的思绪却没有随着电话挂断而终止。妈妈是一个多么慈爱、多么好的人,不论何时何地都挂念着我。她对每一个人也都和颜悦色的,从来不与别人闹矛盾。街坊邻里、单位同事,没有一个人说过她一句不是。在我的印象里,唯一和她闹过矛盾的人,就是我的外婆。而这一闹,就是十年。
不过,要说清这样的矛盾,就要从我的妈妈和我的爸爸开始说起。其实我不应该知道这些事情。但是在我小时候住在外婆家的那段日子里,有时候不愿意睡午觉,外婆就给我讲故事。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有时,她会拿出妈妈的日记本念给我听。当时的我不知道那是谁的故事,不认得那是谁的本子,以为那只是单纯的一本故事书。
之后的我上了小学,会的汉字也多了。那时我才认得出来,日记本封面右下角名字是:陈懿贞。那是妈妈的名字。我问外婆这是不是妈妈的本子,外婆说是,那是妈妈曾偷偷扔掉的本子,可是外婆不舍得扔,把它捡了回来藏在家里。我问为什么要藏起来,她却和蔼地摸摸我的头,催我赶紧去做作业。
再后来,我拿到了妈妈的日记本。那天晚上,外婆给我念完某段故事之后,见我已经熟睡,便关了床头灯,顺手将本子放在我的床头没有拿走。可我根本没有睡着。有很多个夜晚都是如此。在外婆念完故事离开屋子之后,我总会重新张开眼睛望着天花板,在自己无边无际、或幼稚或奇异的遐想里哄自己入睡。可我没想到,我的这个习惯,竟让我等到了那本我一直心心念念的日记本。
等她一走,我就悄悄地睁开了眼,安静地将手伸向那本子,抚摸着陈旧的封面。那封面是用平滑的牛皮纸包着的,但不知为何,我总感觉上面竟有些许的粗糙感。或许是被人摩挲太多次的缘故吧?我迅速地把它塞进被窝里,爬起来拧开了床头灯,把灯移近一点。怀着激动与好奇的心情,伴着砰砰作响的心跳声,头上蒙着棉被的我,就这样翻开了那神秘莫测的“故事书”。
就是在翻看的过程中,从前外婆给我讲的故事,念的片段,竟不知不觉地拼凑起来,就像无数碎片渐渐回归拼图板上应该的位置,自然而然地拼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或者说,拼成了妈妈的青春。不过,即使是在读完了那本日记以后,我也没有把它还给外婆。我跟她说,“我妈妈要回去了。”她也就这样相信了我——或者说,不愿意戳穿我。
从那个时候,直到现在,那本日记都安然无恙地待在我这里。小学时期的我,在闲暇的时候,或者在晚上睡不着的时候,都会把它拿出来翻看,想知道这里究竟有什么独特的地方,让外婆把它重新捡回来,一直珍藏到现在。
很久之后,我才渐渐领悟了缘由。那本日记本,代表了妈妈的青春,那样懵懂稚气,那样年少轻狂,那样潇洒恣意,却依旧美好的青春。虽然外婆非常希望那一段时光可以重来一遍,那样的话,一切都不一样,如今的妈妈,或许也会过着更好的生活,但是这也依然不改它本身的美好。
那段美好的故事,在我的拼凑中是这样的:
我的妈妈在二十岁的时候遇见了我的爸爸。就是那第一次的见面,让我妈妈决定一心一意地追随着他。我不知道妈妈当年究竟多么迷恋他。但从妈妈的日记里,我体会得出,那种情感真的很深刻。虽然我一直理解不了,这样的迷恋——或许不只是迷恋了,称之为爱情也未尝不可——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力量,能推着妈妈往理智的边缘走去。即使在知道爸爸是一个有家庭的人之后,她也义无反顾地跟爸爸在一起。
我曾经问过妈妈这些事情。她跟我说过,当年自己就是一个小姑娘,对如何当好一个母亲没有概念,不明白母亲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如果不是因为那是他们爱情的结晶,她根本不会生下那个孩子,也就是我。说完这段话之后,她担心会让我难过,忙补充道,“但是我也很爱你,非常非常爱你。”
其实她不用补充,我也明白,妈妈是爱我的。她说那一段话只是向我表明,爱情的力量有多么大,能让她拥有尝试新角色和面对一切的勇气,甚至让她不顾外婆千方百计的阻拦,离开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家庭,奔向那未知迷茫却在她眼中充满希望的未来。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到此后的十年里,妈妈都没有回她的家。
都说血浓于水,这话其实一点儿不错。她和外婆,能有什么不可化解的大矛盾,让彼此沉默了十年呢?只不过是当时一气之下做出的改变不知不觉间成了僵持,一种习惯性的僵持。而她们,都只是需要那么一个点,打破这样平衡的僵持罢了。
打破僵持的契机,就发生在妈妈这段美好故事的句点,那就是爸爸的去世。至少妈妈是这么告诉我的。是她说那段故事是在这里结束的,也是她告诉我爸爸已经去世了。当我继续追问其中的来龙去脉时,她又总是很巧妙地用其他话题避开这个问题。久而久之我也不再追问了。
妈妈说,爸爸去世之后,她才渐渐找回从前的理智与和善,愿意回到她从前的家。外婆自然也希望女儿可以回来,所以就装着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接纳这个在经历了放纵与任性、生离与死别之后,变得成熟稳重的女儿。我觉得,妈妈的这段故事,应该在这里才算结束。这才是一个很完满的结局,不是吗?
不过,我还是存有一点点遗憾的。为我自己。因为我真的很想见见我的爸爸,很想知道他会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或许,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小到连记忆都不曾存在在脑海里的那个时候——曾经见过他。可是谁又说得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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