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阵咳嗽来势汹汹,顾念生弓着身子,脚下正有些不稳,忽听得那小家伙脆生生道。
“娘,你回来了。”
紧接着,他掌心骤然一空,唯一借力倚靠之处彻底消失不见,脚下平路似陡然变作万丈深渊,他直直朝前摔去,一颗心悬而未定,待得膝盖磕上石子,方才落到实处。
钻心的疼骤然袭来,顾念生一时挣不起来,耳边几道抽气之声隐约可闻,惊讶惋惜抑或其它,他半点不想去揣测,只侧着头竭力去寻那一道熟悉的脚步声。
周遭皆是虚空,无边无际,亦无尽头,好在,他尚有一块心安之处可以依凭。
“阿生,你这一跤,摔得不轻。”
缓缓扶他起身,佛莲低头为他掸过衣衫下摆的尘土,蹙眉。
“狗蛋他还小,不会照顾人,得好好教。”
“嗯,我…无事。”
捉了佛莲的手,顾念生寻到她肩上的竹篓,接过来背在身后。
“你辛苦大半日,且歇着,家中有新煮的茶,此刻回去,温度约莫刚刚好。”
说完,他咬牙,唤道。
“狗蛋,过来。”
“爹,唤我做啥?”
“带路。”
“哦。”
不情不愿从亲娘腿上脱身上下来,顾怀瑾低头不语,还未蹭到近前,便被人拉到一边,他亲爹空着的手已有人先一步执起。
“我来。”
“嗯。”
落入掌心的小手温热,全不是那些年在承风殿时的一片冰凉,顾念生有些满意,亦有些放心,任由佛莲引着缓缓而行。
多年过去,她的步子依旧不大,细细碎碎,他跟得上,行得稳。
“今日…若非少了竹杖,我一个人也能出来等你。”
“我知道,你人聪明,记性又好,镇上的路横竖就那么几条,难不到你,可是…”
“可是…什么?”
顾念生脚下一顿,佛莲跟着停下,眉心似有轻愁。
“可是,狗蛋若是随我一般傻乎乎的,可怎么办?”
“他…”
可不傻。
“我想来想去,总觉得这些事他见得多了,有样学样也就会了,你说,对不对?”
“他…”
若能少出些幺蛾子,就谢天谢地了。
“不对吗?”
佛莲歪着头,愈发惆怅,顾念生匆忙将她揽在怀中。
“对,当然对,你放心,子不教,父之过,今后要教他什么自有我在。”
“嗯,好。”
蓬户陋室一进,四壁空空,窗纸却是新添的,边角虽不十分规整,倒也平了原本几处窟窿,屋顶破漏亦被修葺妥当,雨再至,其下安逸可容身。
小院之内,稚子红口白牙,就着新打的清水洗过双手和小脸,蹦跳着就要进屋,却在门口停下了步子,只露半个脑袋,一双眼睛乌亮亮骨碌碌的转,偷偷看热闹。
“佛莲,你是不是,缝了新衣裳给我?”
“嗯,就好了。”
手中针线穿过最后一处边角,佛莲捧过新衣,放在顾念生怀中。
“且试试看,哪里不合身,我再改。”
“是你做的,如何能不合身?”
指尖落处,布料并不十分细腻,却是柔软,针脚细密,袖口之上绣着暗纹,莲花九瓣,片片相扣,顾念生反复摩挲着那熟悉的纹样,唇边的笑深了些,再深了些。
这衣裳,他舍不得穿。
“对了,还有这个。”
佛莲忽然想到了什么,俯身去挽他的裤脚,他抬手想去挡,已是晚了一步。
时辰尚早,屋外日光正好,她视线落处,他双膝新伤叠着旧伤,几乎无一处未伤。
“你…”
“我无事。”
顾念生摇头,抵死不认帐,佛莲抬手,指尖纤纤,挑了处高高肿起的青紫轻轻一戳,他疼得全身一颤。
“你骗人的。”
“我…”
顾念生语塞,佛莲倒似放下心来,取了只瓷瓶在手。
“放心,我有药。”
这一次,她指尖动作更轻,待得冰凉触感盖过疼痛,顾念生低头。
“佛莲,你且放心,这些小伤小痛,磕磕绊绊,我自小便习惯了,不算什么。”
“嗯,可是,若再摔了,仍是疼的。”
止痛去瘀的药膏已上妥当,佛莲轻轻吹着伤处,待得干透,寻干净的帕子扎了,拿出先前备好的物件,护在他双膝之上。
“这是?”
“面料是软皮子,衬里加了毛料,这护膝戴上不会觉得太闷,离风原不比京城,入夏之后,夜里依旧是凉的,这般,也可稍稍挡些寒气。”
重新为他理好裤脚,佛莲抬头望向他,他不言不语,似有些出神,许久之后,闷声道。
“佛莲,如今我处处需得你照顾,麻烦至极。”
佛莲摇头,不以为然。
“不麻烦,我去岁给狗蛋做的那双虎头鞋,比这个麻烦多了。”
“你…”
胸口再是一堵,顾念生的声音更轻:“你都不曾给我做过。”
“虎头鞋是给小孩子穿的,你都多大了?”
“我,没多大。”
再过一个月才满二十五。
好吧,他其实,早已不再年少,甚至已不十分年轻。
想到此处,顾念生心里有些委屈,佛莲歪着头,看了他许久,终于应道。
“好吧,不过…”
“不过什么?”
“要等。”
那绣工不简单,要时间,佛莲把着指头数了数日子。
“大概,两个月。”
“好,我等。”
顾念生点头,应得爽快,眉心舒展,门外檐下,顾怀瑾亦是点头。
其实,他早就知道,娘并不聪明,爹却精得很,可是,这家里还是娘说了算,爹耳根软,心更软,什么都听她的。
所以,他只要学娘那般,对爹好,想来,就算他把天捅个窟窿,爹也不会把他吊起来揍。
掩下唇边的笑,顾怀瑾悄悄溜了。
屋内两人依旧并排而坐,听得屋外脚步声渐远,贼小子已然走远,顾念生轻轻松了口气,抬手将近旁那人的娇小身躯揽入怀中。
“佛莲,其实,你可不必再日日早出晚归,如此辛苦。”
“那怎么行,不早早出门,近处的牧草该被啃光了。”
“其实,我在宫外一直有些私产,是我阿娘留下的,外祖亦不知道,虽不算多,养活我们一家并无问题。”
“哦。”
“若是你愿意,我们三人去哪里都成,一家人在一起,总能过些舒服安稳日子。”
“你是说,这里不舒服,不安稳吗?”
佛莲疑惑,亦有些气不过,顾念生匆忙摇头。
“不是,这里很好。”
有她在,哪里都好。
“那就别走了。”
“好。”
“阿生,你知道吗,这里入夏之后,到了夜晚,星星比京城宫墙里的好看多了。”
“是吗?”
“当然。”
认真点了点头,佛莲脸色忽有些发红。
“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最美的星子,我早就看过了。”
“在哪里?”
“那一晚,在你眼睛里。”
“佛莲,那时,你心里…是不是已有一星半点我的位置?”
“嗯。”
耳根红透,佛莲点头,顾念生的吻印在她发顶,继而是眉心,再来,便是唇间。
翻身上榻,四下无人,他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六月十五,望日,晴好,有微风,宜动土,宜安床,宜进人口,余事勿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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