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奕的房间与他的人一般宁静,古朴刚毅,充满男子的气息。一副棋,一柄剑,一把弓,两架竹简。案上没有笔墨纸砚,室内没有世家子弟惯用的熏香、纸鸢和稀奇杂耍,没有多余的消遣之物。
犹记得她第一次进这房间,深夜里子奕还在伏案苦读,室内二十多盏连云纹圆盘高柱灯,灯火通明,将他背后的五折山水屏风照得若隐若现。
脑中不停翻转前天夜里她捅伤他,他代她被捕离去前那深邃的一眼,对她闯祸之事表现得似在预料之中,反倒破天荒啰嗦那么多,说什么来着?说她不是公子敖的对手,挖苦她不擅长美人计,鬼晓得他说这些有的没的想做什么?她倒希望他能正常点,破口大骂指责她冲动,或者罚她一百个板子,她心里能好受些。
她被关在这里整整两日三夜。
戴铉一直不见踪影,门也没关,可回回她想冲出去看看姜泽,或是出去打听消息,他都神出鬼没地出现,将她拦回来。
“这是少主的命令,晏姑娘请回去,公子府中职务也找人替你向杨夫人请假了,你也无需去了。”他面无表情道。
晏傲雪早料到如此,“这里什么都没有,再不做些什么我会发疯的!”
“少主平日里会在这里下棋、沉思、研读兵法。”戴铉竟一本正经道。
“谁问你这些!子奕被带走了,你们都不着急吗?当务之急,是商讨如何救他出来!”
“这个你无需考虑,少主只命令让我看住你,其他的等少主回来再说。”听得出来,他对子奕的命令绝对信任。
她觉得不可思议,真想去敲他们的榆木脑袋,她气得想骂人,挖苦的话脱口而出,“你就这么笃定,说不定他回不来了呢?”
他长长地打量她一眼,那目光充满怒意,生气她擅作主张让子奕陷入险境。可又跟子奕一样也想从她脸上找出些什么,弄得她糊涂。
子奕沉默不语,而戴铉却不打算闭口不谈。“若不是为了你,少主久居幕后,怎么会只身犯险?”
“我知道,我是先君义女,我若出事,他难辞其咎……”晏傲雪为自己的身份给别人添了麻烦,对于这点她也很抱歉。
“少主八岁时就成了家族中唯一的继承人,家主之位尊贵非凡,不啻于一国世子,他岂会为了一个先君义女舍命相救?”戴铉见她错得离谱,忍不住打断她。
她的眉头拧起来,一脸茫然,疑惑不解。
“你这么说我就更不明白了,那他为什么会来救我?”
戴铉长出一口气,见她是真的懵懂,耐住性子向她解释。
“看来你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少主家中有五位同父异母的兄长,少主并非嫡长子,却最终得了家主之位,靠的不是计策手腕,而是明哲保身。
老家主有八位妻妾,各个美若天仙,却互相打击陷害。那些年,老家主因军务繁忙,常年不过问家中之事。三夫人趁机派人暗杀了二夫人的长子,后来二夫人设计报复杀害三夫人的次子和三子,七夫人趁乱毒杀了六夫人的四子,五子则为七夫人顶罪自杀。幸亏老家主及时赶回,以为母亲守灵为名,将少主接到家族陵墓之中,直至十三岁上玄奇崖拜师学艺,才得以免遭毒手。”
晏傲雪听得晕头转向,分些心神算算,少了三位夫人,随即问出疑惑。
“好像还少了大夫人,五夫人和八夫人,子奕的母亲是哪位?”
“五夫人体弱多病,嫁过来没几年就病逝了。八夫人姓妘,是老家主从莱国带回来的女子,也是唯一一位老家主亲自选的夫人,也就是少主的母亲。
剩下年纪最小的少主,被老家主藏到家族陵墓之中保护了起来。
“少主四岁时就显出天资聪颖过人,闻一知百,过目不忘,尤得老家主喜欢,同时也为大夫人忌惮——因她并无所出。大夫人深恐少主接任家主不能为她控制,不如杀了他一劳永逸,再从旁系里选一人过继到宗室。所以,少主受到各种各样的攻击最多。多亏有妘夫人相护,再加上自身机警,少主得以一次次逃过劫难。可是,少主八岁那年还是让她们得了手,大夫人与七夫人联手设计杀害了妘夫人——就跟少主帮庸夫人设计杀子姬的手法一样。”
晏傲雪瞪大眼,如此耸人听闻的事,原以为只有国君后宫才有,竟然发生在一个大夫之家!
“怪不得子奕在这些互相敌视的夫人之间轻松周旋,对后院女子争风吃醋了如指掌,计杀子姬的谋略更是一石二鸟、辩智惊人,原来是自幼耳濡目染!”
看她兴致勃勃,戴铉倒也直言不讳。
“少主乃上智之人,能看穿计谋,却并不好算计,若非形势所迫,崇伯找到他,我想他更愿意枯坐冰潭。妘夫人亡故后那些年,少主常年守在妘夫人陵墓一步不出,整日将自己浸在冰潭之中,或与家族陵墓中的古籍为伴,常常一个人陷入沉思。我陪少主在陵墓那五年,除非不得已,他极少开口。”
戴铉忽而转头深沉地盯着她,语出惊人,“也正是因为五位兄长夺嫡身亡,母亲因他亡故,少主自幼见惯了人心险恶、美人毒计,故而讨厌与人接触,更是不近女色,尤其厌恶口是心非、匿怨谄媚、巧言令色的女子。我在他身边十余年,能看得出来,他待你与众不同。你大胆热烈,爱憎分明,用他的话讲,你像是黑夜里熊熊燃烧的火把,光彩照人。”
“子奕也一直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现在你说这些,如果是为了让我显得蠢笨,大可不必如此。”
她今天知道得够多的了,预感到他接下来要说的不是她想听的,连忙制止他。
戴铉难得生气了,“晏姑娘是极聪明睿智之人,有些话不讲你便心中透彻,但在某些方面却十分愚钝,我若不直言,晏姑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明白。”
他站在门边,结束了长篇大论,一字一顿道,“少主他真心喜欢你,担心你有危险,才会去救你。”
她还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害她提心吊胆,她忽然松口气。
“郚城关于我和子奕的风言风语够多了,连你也要说这些捕风捉影的事吗?别说了,还是赶紧想办法把子奕救出来,相信我的直觉,再没有他的消息恐怕就要糟了!”
戴铉不敢置信地瞪她,这个女人是铁石心肠吗?他难得说这么多,她都无动于衷!没有感动得泪如雨下,却一个劲儿地催他去营救!
“少主才智超群,向来走一步看百步,谋定而后动,他既说不可轻举妄动,想必有全身而退之法,何须你我操心?”
显然戴铉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好像子奕是天人下凡,铜墙铁壁,不会受伤也不会死,而不是同他一样肉眼凡胎。
知道这些人跟随子奕日久,对子奕的指令绝对执行,
她深吸口气压下怒火。
“他让你们在这干等吗?我问你,他可曾失踪过这么长时间?”
“未曾。”
戴铉的眼神闪了一下,从少主八岁那年老家主将他指派给少主,确实一日未曾离开他左右。
“子奕两日没有消息,谁知道他现在是生是死!也不派人去打听打听?与他交好的几位大人,杨雉、程炜、弋匡,总能说得上话吧,让他们打探一下子奕状况,嘱托他们照应一下总可以吧?实在不行,派人给杨夫人或者庸夫人传信,念在子奕帮她们除去心头大患,她们也该施以援手。”
戴铉的表情出现松动,晏傲雪也做出退让,“不让我去可以,其他人总行吧?姜沛照顾姜泽脱不开身,那日我见过的,叫什么来着?对,席彭,他进退有度,就让他去打听一下,总不算违背命令吧?”
戴铉依旧迟疑,晏傲雪怒了,突然站起身扬刀,刀鞘直抵他胸膛,大声道:“他受了伤,若再受刑,过了两日三夜,现在说不定早就是具尸体了,再不去,连为他收尸都找不到地方!你若不派人去,我就是拼力一搏,也要闯出去。”
她毫不妥协地瞪回去。
“我会让席彭去一趟。至于你……”
戴铉给她恨铁不成钢的一眼,踩着生气的步子走了。
晏傲雪满怀心事地跌坐子奕的书案前,取过整齐地摆放在书案上的兵书,翻来覆去却看不进去一个字。
两天三夜未阖眼,实在累极,伏在案上睡了一会儿。门被推开,送饭的护卫进来,她猛然惊醒,才晓得漫长难熬的时间一下午又过去了,又一个夜晚已经降临。子奕还是没有消息,整个万松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她能见到的面孔强作镇定中透着不安。
护卫放下饭菜,告诉她姜泽打从被送回来就昏迷不醒,现在还高烧不退,姜沛一直在照料他,这更让她揪心。
饭菜已被放冷,她却毫无胃口。忽听得院中有脚步声,急忙起身冲了出去,一把剑拦住她,戴铉出现在门口。隔着戴铉,晏傲雪也看到了一脸疲惫的席彭。
晏傲雪急急问道:“子奕可有消息?”
席彭抬头看看戴铉,道:“进去说吧。”
戴铉收起剑,跟着二人进入房间,三人一落座,席彭便冒然开口,“刚从杨大人那打听到消息,少主被施以鞭刑,吊在地牢里。”
一句话让整个房间的气氛更加紧张起来。
晏傲雪心头一惊,脱口而出:“怎么会这样?”
他接下来的话更糟。
“本来昨日公子敖就打算放少主回来,可是罗友紧咬着少主不放,历数少主几大罪状,指控少主与公子恪的大舅子弋匡走得近别有用心,非要动刑才能吐出实情。并且扬言,若不能问出与公子恪勾结之事,将少主放虎归山,他就带着几个学生一头撞死在地牢门前。”席彭皱着眉头,愁容不展。
“那……少主现在怎么样?”戴铉有些坐不住了。
席彭摇摇头,“不容乐观。少主受刑后,公子敖就加派人手把守地牢,杨大人也进不去了。随后我又去请杨夫人关照,她性情柔弱,只答应愿意在能说得上话时帮衬几句。”
“那弋匡呢?他不是想把妹妹嫁给子奕吗?弋娆总不能眼瞅着自己的心上人快要死了坐视不理吧?”晏傲雪急忙问道。
“少主出事,弋姑娘确实非常焦急。一个月前少主曾让弋大人帮忙,代为转告少主入都城拜谒国君的请求,他的父亲正卿弋堂一直拖着没办。听闻弋姑娘日日传书给父亲百般恳求,弋大人也派人快马加鞭回都城催办,还送良驹给传信之人,傍晚时国君的简书刚到,弋大人方才将它交给了我。”席彭从怀中掏出焐热得烫手的书信。
晏傲雪一把夺过一拳粗细的简牍,拆开棕色麻布封条,展开一观,看罢一掸竹简,几日来终于展颜一笑,“有国君的亲笔手书还等什么?我们现在就去公子府,让公子敖把子奕放出来!”
两人直直地看着她,好像她在开玩笑。
“怎么?我脸上有东西吗?”她故意调侃道。
席彭轻咳一声,“晏姑娘,弋大人是公子恪的大舅哥,对此事自是避嫌;杨大人是外戚,虽有心相助,但杨夫人怕受牵连,已经对他下了禁令。天色已晚,我们在郚城又没有可靠之人,谁又肯帮我们把手书递进去?再说,少主嘱咐大家不要轻举妄动……”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们是不是也太听他的话了!万一他的决定是错的呢?万一他是为了保护你们才叮嘱你们不要妄动呢?你们就这么信任他?”
两人异口同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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