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七十大寿的前夕,蔡京如愿地搬入了自己的新居,随后他也如愿地成为了令天下侧目而视的“太师”,童贯赠送给他的那块金字匾额也着急地挂了上去,有心人见到这一幕,不免暗里嘲笑公相大人太心急了些。
为操办好自己的寿宴,蔡京的死党、尚书左丞薛昂被任命为这次寿典的大总管。出于助兴和排场的目的,蔡京特意点了师师的名,要她务必在寿典当天前来捧场。因为有些担心师师会借故推辞,薛昂便乘着小轿带着十几个人专程到了醉杏楼,找到李姥送上了请帖。
云儿将帖子拿给了师师,嘴里还怯怯的问道:“娘,蔡太师家送来了请帖,要娘务必在大宴当天前去捧场!娘去不去?”
师师正拿着一部《花间集》翻看,闻声后只得放下了书,待它接过请帖后,看也未看就直接扔到地上,还狠狠地在上面踩了几脚,揎拳捋袖地嗔怒道:“这个老贼!真是应了孔子那句话,老而不死是为贼也!”
师师露出了皓腕,模样可爱极了,云儿窃笑着明知故问道:“那娘是不去了?”
“唉,不去怎么能行?”师师发泄完了,又捡起了请柬,把外封给撕掉了,“我刚才听见下面的吵闹了,是不是那‘薛大鼻子’亲自来下的帖子?”
“呵呵,正是那个大鼻子薛昂!我看他那鼻子如今越来越大了,快赶上猪鼻子里装的大葱了,哈哈!”云儿说着,自己先笑弯了腰。
“哈哈!你这孩子还会如此妙喻!”师师跟着大笑了一阵,“既然老贼差薛大鼻子前来,定然是不准备放过我的!如今老贼炙手可热,势焰熏天,又是他七十大寿,场面肯定是要撑足的,咱们可得罪不起啊!到时候,恐怕官家本人都会去的!”
“官家都要去?那我也得跟着娘走这一遭了,难得遇上这样大的场面啊!”云儿说着便兴奋地拍了拍手,“娘可知道,如今外面都在传一个蔡太师家厨娘的故事呢!”
“哦?那说来我听听!”
“就是前阵子蔡太师家乔迁新居,辞退了一个姿色不佳的厨娘,大概是觉得太老了吧,然后就有人觉得太师家的厨娘嘛,定然是厨艺高超了,所以就想聘请她到自己家里去,虽然年纪是大了点,可还是能做饭的啊!”云儿说到此处,自己先忍不住大笑起来,身子前仰后合,“就是,就是没几天就又给辞退了,娘猜是怎么一回事?”
师师也被带着莞尔一笑,上前轻轻地掐了云儿一把,道:“看你这傻样儿,快点说吧,我猜着是这厨娘手脚不干净!”
“哈哈,不是,就是那厨娘不会做别的,就会做一样儿,就是……”云儿做出拿刀切东西的动作,“切丝儿!”
“哦,我明白了!”师师觉悟道,“他们大户人家一般都会请很多厨娘,大概是要仔细分好工的,每人专攻一样儿!”
“嗯,还是娘见多识广!那老厨娘说蔡太师家里有好几百厨娘和厨房杂役,经常举行大宴,所以光管切丝儿的就有两三个呢!她们也不干别的,就负责切丝儿,所以那丝儿切得啊,确实是功夫到家了,只是饭嘛——那是不会做的!”云儿摆了摆两只手,“哈哈!恐怕还不如我手艺好呢!”
“唉,老贼家里也算是穷奢极侈了,多少民脂民膏被他糟蹋了啊!”师师的笑靥顿作戚然,“不说别的,就是老贼偏爱那个黄雀鲊,光这个黄雀鲊就堆满了整整一屋子,你说光这黄雀,得让他糟蹋了多少啊!”
“那么多啊!那可真是黄雀的劫数了!”云儿面露吃惊的神色,“太师的府邸在西城那边,紧靠着汴河,寻常没少有污水流入汴河里,附近百姓深受其害,只是敢怒不敢言!”
“如今的世风真是坏啊!奉身之欲,奢荡靡极,声色犬马,上行下效,不是好兆头啊!”师师绝不想成为那些人手上的玩物,“唉,只希望哪天一个雷打下来,劈死老贼才好!”
从镇安坊到太师府,大概七八里路,蔡京寿诞的一大清早,师师与云儿便坐着雇来的马车到了蔡京宅邸的后门,待推门进去后,只见一座大花园里桃花成林,望之如云霞,师师不免吃了一惊,对云儿低语道:“只知道这府第大,没想到居然这么大!”
太师府是一座布局规整、工艺精良、楼阁交错的大宅院,东半部是富丽堂皇的府邸,西半部为幽深秀丽的园林,其中屋舍数百间,人入其中,不啻闯入迷宫一般,须在专人的引领下才能不迷失。等到师师独自跟随家丁到了地方,此时东京风月场上知名的角色二三十人,也都陆陆续续的到了;其中很多人都是师师不认识的,她不由暗自感慨道:“不出家门,才一年而已,新人就换了旧人!”不过很多人还是认识她这位名动天下的“上厅行首”【1】的。
师师等一众佳丽被安排到了偏院的一间小客厅,由薛昂亲自交代。此时整个宅邸里张灯结彩,不时更有鼓乐奏鸣,成百上千的各色人等来往穿梭,更有数百打扮妖艳的蔡府家姬们在有说有笑,等待着被管家召唤、委派。这些家姬们大多都梳着最时兴的朝天髻,穿一件织成“心”字图纹的合欢襦,系一条百褶凌波裙,踏一双用红白双色罗缎交错缝制的高帮凤头鞋——这种鞋有一种最通俗的叫法,叫“错到底”!
看着这些家姬们,师师忽而想到了自己曾经也做过家姬的母亲,不由驻足片刻,黯然神伤了一阵!师师晓得,自国朝以来,凡士大夫人家,无论贫富,几乎都要在家中置备少则数个、多则数百的家姬来待客,贫乏如东坡先生,也曾购置过包括朝云在内的五位家姬。师师从心里是厌恶这种浮靡风气的,一则它造成了大量女子的不幸,二来也败坏了社会风气。此外还有像缠足之类的恶习也在风靡开来,很多女子不得不含泪跟风,更有甚者,完全是被人强迫的,其苦痛之状令人不忍多言……
一群家姬凑在一起,正伴着乐声合唱着周学士的《意难忘·中吕美咏·杂赋》:
衣染莺黄。爱停歌驻拍,劝酒持觞。
低鬟蝉影动,私语口脂香。
檐露滴,竹风凉。拚剧饮淋浪。
夜渐深,笼灯就月,仔细端相。
知音见说无双。解移宫换羽,未怕周郎。
长颦知有恨,贪耍不成妆。
些个事,恼人肠。试说与何妨。
又恐伊、寻消问息,瘦减容光。
有一个家姬大约认出了师师,开始同其他姐妹向着师师指指点点,师师有点不好意思,赶紧快步到了那小客厅。
待薛昂点过了名册,便大声对红粉们说道:“好,不错,姑娘们今日赏脸,都到了!今日就有劳姑娘们了,等大宴结束时,每人可凭请柬到账房领取白金一千两作为酬谢!”
薛昂话音刚落,就有些姑娘开始窃窃私语起来,说是赏金有点少了,又不是平日,公相大人着实有点抠门,一位满头簪花的俏丽姑娘便壮着胆子笑说道:“薛大人,您没有说错吧,到底是白金一千两还是黄金一千两?今天这样隆重的日子,太师爷不至于拿一千两白金打发我们吧,是不是,姐妹们?”
姑娘们一起应和着,弄得薛昂有点尴尬。师师闻声看了一下五步外说话的那姑娘,注意到她展颜时脸上便显出两个迷人的小酒窝,似有些面熟,这时那姑娘也看了一下师师,彼此相视一笑!师师突然想起来了,她叫崔念月,早些年大家还在酒楼唱的时候,崔念月曾经借过她的头面,师师是好性情就借给了她,事后崔念月还千恩万谢的。
薛昂见状,有些下不来台,只得赧然说道:“这个嘛,这个嘛,大约是搞错了,待会儿本大人再去太师那里问明一下,请姑娘们放心!”
接着,薛昂又把另一个花名册取了过来,堆笑道:“那咱们先分派人手,每位姑娘负责服侍一位大人,下面我念一下!醉杏楼的李师师姑娘,服侍少宰王黼王相公!”
师师站起来点了下头,难掩一脸的不悦,薛昂继续念道:“……月香楼的崔念月姑娘,服侍殿帅府高俅高太尉!”
崔念月笑着站了起来,弯着身子大大咧咧地朝薛昂行了一个礼,又朝着师师做了一个俏皮的鬼脸,师师忍俊不禁,心里的烦闷倒是减轻了几分。
待分派完了,薛昂先行离开,这时崔念月便凑过来身子一弓道:“两三年没见姐姐了,姐姐还是神采依旧!”
师师含笑致意,小声低语道:“姐姐刚才怼得好,出了我们心头一口恶气!呵呵。”
崔念月向外面一指,也压低了声音道:“那大鼻子最奸了,没准只是空许咱们!不过,今日得了良机,咱们可得把这些大人老爷服侍‘好’,让他们竖着进来,横着出去,嘻嘻……”
日上三竿以后,客人们三三两两地到来了,重要的人物都被安排到了大厅里,大约有二十多个,其他客人则被安排到了别院,女眷们大都被安排到了后院,由蔡京的续弦陪着。
蔡京坐在大厅的主位上依次接受大家的祝贺,此时蔡家的鼓乐与家姬们已经纷纷上场,在各处演出着乐舞!对于这样浮华喧闹、奢靡无度的场面,师师早已厌恶透顶,只想着赶快结束,那王黼听闻过师师的艳名,所以非常高兴,在酒宴时情不自禁地多喝了几杯,醉意上来居然开始搂住师师哼唱起来,一时间近乎成了大家的笑柄。
那高俅本是个市井出身,精通各类的酒桌把戏,所以与崔念月玩起了猜拳的把戏,结果赢的时候少、输的时候多,只是他酒品有些差,所以引得崔念月不得不给他强灌下去,众人也都乐得看热闹。为了助兴,师师与崔念月等人都相继献唱了几曲,一时间众人的醉意更浓了,好些人都开始轻薄起来。
眼看着已经到了正午时分,只听一声内官尖利的高喊“官家驾到”,顿时鼓乐和喧闹声都消歇了,蔡京带着几个儿子盛装出迎,其他人都伏地跪了下去,那已有七八分醉意的王黼顿显丑态,居然在跪地时一头栽倒,师师怎么也扶不动他,只得请来蔡家的两个女佣来扶住。
徽宗着一身皇帝常服,上为红底淡黄色团龙窄衫,戴朝天幞头,下穿白靴,在侍卫亲兵的卫护下,徽宗踩着金黄的地毯步入了蔡家的主客厅,只听蔡京跪下高呼道:“今日陛下亲自驾临老臣的敝庐,实乃老臣无上荣光,请受老臣一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也都跪着山呼万岁,徽宗亲自扶起了蔡京,温语道:“今日是卿家的七十寿诞,人生七十古来稀,卿家也算是高寿之人了,来,朕敬卿家一杯寿酒!愿卿家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徽宗的身边还跟着两个穿男装的宫女,皆着左右开衩的蓝灰长衫,内襦淡绿,裤长、靴白,其中一位宫女端过来一个官窑酒壶和两个酒杯,徽宗亲自斟满了酒递给蔡京,蔡京装作诚惶诚恐地接了,然后君臣对饮了一杯,蔡京饮罢,再次跪谢道:“陛下隆恩,老臣定以死相报!”
待徽宗就坐后,他微笑着对众人说道:“今日朕也来为太师助兴,朕出个对子,谁若是对得上来,对得妙,朕必有重赏!”
郑居中近前谄笑道:“那就请陛下出对吧!臣拼了老命,非得这个彩头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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