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临近山顶,愈感觉凛冽刺骨。
阵阵阴冷潮湿的山风不知是从哪里蹿出来的,如同尖锐、诡异的独门暗器,在人毫无防备的情况之下,扎入血管,逼入血液。
山上山下两重天,此话一点不虚。
幸而临出门时顺手往背包里塞了一件透明风衣,这会儿派上用场了,奚溪赶紧取出来,穿在身上,拉链没合,但拢紧了衣襟。
到达山顶,风忽而停了,气温迅速回升,这让奚溪感到十分惊奇。
俗话说,葬山不葬顶。通常情况下,山顶上的植被覆盖率普遍较低,大部分为枯木朽株或濯濯童山的景象,所以难免日晒雨淋,饱经风霜。若作为墓葬用地,既不藏风又不藏水,容易招雷引电,于民间的说法,更有灭顶之灾的忌讳。
但在蝶戏山的山顶上,不仅墓碑林立,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里的墓地简直奇货可居。一切缘由,皆因山顶上,有一个坐北朝南的天然屏障,形状如同C字型的保护伞,御风挡雨,冬暖夏凉。
这个屏障原是一块巨大、坚韧的岩石,没想到经过大自然鬼斧神功般的雕琢,如今却成了一道奇观。这道奇观被利用起来,开发成为第一批空桑公墓的商业墓地,再加上风水先生一番拍案叫绝的吹捧,据说当年还未开始运营就预售一空了。
外公外婆的墓碑之所以能立于此处,也是舅舅托他岳父动用了庞大的人脉资源,才争取到的。奚溪暗暗感慨,墓地都快赶上楼市了。
这片区域的墓碑不算多,看起来比较老旧,一个个矗立有序的花岗石,早已斑驳陆离。外公外婆的墓碑在第十五排最靠里的位置,但奚溪今天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一排一排数过去,因为墓地间没有其他人,远远仅看见一条熟悉的身影。
她想都没想,便径直走了过去。这身影确实是舅舅温国赋的。
温国赋是温若珍的亲弟弟。大学毕业以后,他与当地首富邓玉山的二女儿邓彦芬结婚。奚溪十六岁那年,他随岳父移民去了美国,目前在纽约经营一家大型医药公司,专门研制各类疾病的中成药。自从奚溪的外公外婆相继辞世以后,他回国的次数也逐渐变少了,上一次回来还是温若珍下葬的时候。
“舅舅!舅舅!”
温国赋循声缓缓转身,紫白相间的条纹衬衫,藏蓝羊毛西裤,黑色镂空皮鞋,衬得他伟岸挺拔,气宇轩昂,一点也不像五十几岁的人。他和三年前一样,脸上皱纹不多,戴一副黑框眼镜,眼睛深深地陷了下去,但依旧炯炯有神,一副老派绅士的作风。只是脸比上次圆了点,白发较上次多了些。
奚溪忽然觉得舅舅与母亲长得很像,举手投足间,无不流露出母亲的影子。顿时,心中又是一阵惆怅。
温国赋朝奚溪招了招手,说:“溪溪,快过来,先给你外公外婆鞠躬!”奚溪小跑过去,和温国赋简单拥抱后,摘下茶色眼镜,对着外公外婆的墓碑,鞠了六个躬。
温国赋说:“咱们有三年没见了吧?”
奚溪微微一笑,回答道:“不止了,上次您回来是妈妈下葬的日子,算起来,该超过三年了。”
“哦?算得这样仔细?你是在责怪舅舅不常来看你吗?”温国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大笑起来。
奚溪没答话,撒娇般地翘起嘴唇,仿佛讨糖吃的小屁孩,最后实在憋得辛苦,也跟着开怀大笑。
“岁月不饶人啊,你看看我,老了多少?今天我还能回来跟你见面,再过几年,恐怕就要有劳你漂洋过海来看我了,指不定那时候,我只能坐在轮椅上与你说话。”他手握拳头,敲了敲膝盖,“这条腿还不赖,居然登上了空桑公墓,真是奇迹。”
“舅舅在我心里就是超人,轮椅这种凡间俗物哪能出现在您的世界里?”
“就你嘴甜,算舅舅没白疼。”温国赋轻轻敲了一下奚溪的脑壳。奚溪笑得合不拢嘴。
温国赋点燃一支骆驼牌香烟,眯着眼睛深吸两口,摆在墓碑前的香炉上,说道:“老头子,给您尝一尝美国烟。”
奚溪仿佛看见外公拈起香烟,对过滤嘴吸了吸,然后摇摇头说:“老美的烟也不过如此嘛。”
“舅妈这次没和您一起回来吗?”奚溪问。
“没有,宇良媳妇怀孕了,她每天都忙着熬汤,哪有空陪我。”说完,他让奚溪帮忙解开地上的黑袋子,将里面用锡箔纸折成的元宝,全部倒入焦糊的铁桶里。
“看来舅妈是早想抱孙子了。”
“可不是么。”
奚溪想起刚得知母亲肺癌的时候,她和舅妈一样,一心想要个孩子,最好能赶在母亲大限之前,尽快怀孕。于是满怀期待地与武骏临商量,可对方总以事业上升期为由,斩钉截铁地拒绝。还说什么一旦有了孩子,星途就会受到影响,一切打算等事业稳定以后再说不迟。怀孕之事最终不了了之。那是她的遗憾。
不过,真是遗憾吗?如果当初如愿以偿的话,这个地球上是否又会多一个缺乏父爱的可怜虫?
奚溪和温国赋蹲在地上,焚化了半桶元宝。温国赋又拿起杯子,绕着铁桶浇了一圈酒,嘴里念念有词,奚溪在一旁静看,觉得有点“一樽还酹江月”的意思。
温国赋倏然收起笑容,目光如炬地凝注奚溪的眼睛,剑眉紧蹙道:“溪溪,我觉得你气色不对,最近忙些什么呢?”
最近在忙什么?这个问题可把她难住了。她在脑子里转了一圈:三月二十四日开始忙着到处寻找丈夫的下落。三月二十九日忙着离家出走。三月三十一日忙着买下H市的房子。四月四日忙着去空桑公墓扫墓。四月十八日忙着发邮件给鹤田私家侦探社。之后呢?没日没夜地打游戏。也许,明天还要忙离婚……确实挺忙的,而且大部分都是自己此前从未做过的事情,可是没有一件能够说得出口。
她于心底叹了口气,敷衍说道:“您知道的呀,我又不上班,成天躲在家里瞎忙,总之,豪门少妇忙什么我就忙什么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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