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大安哭诉苦难史,老人亦非方外人
大安的故事让我们从一九八零年说起吧。这一年,大安七岁,弟弟长安五岁。她家就在邻县青山县青龙镇的一个小山村里。她的父亲是村里的大队会计。在那时的农村是比较有权势的人。爷爷是退伍老兵,有抚恤金。母亲是下乡的知青,来自省城大城市,在村小学当老师。她漂亮、能干、有知识,是许多知青追求的对象。在她父亲刘天成的强烈攻势下,屈服投降,就和他结婚生子了。由于城里也没有什么亲人了,就踏踏实实做起农村主妇来。在当时,这是让全村人称慕的家庭:丈夫有权有势,妻子漂亮贤惠,儿女乖巧可爱,经济条件又好,属于上等家庭。两个孩子一直过着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生活,直到一九八零年腊月初八。这一天,这个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大安开始有深刻的记忆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的。她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发生的事。
早晨,一家人正在喝着妈妈煮的腊八粥。一个女人走了进来。大安认识她,她住在东村,今年春上刚刚死了丈夫。母亲热情地给她让座,请她尝尝红枣粥。大安发现父亲的脸变得煞白,粥在嘴里都忘了咽,大瞪着两眼发愣。这个女人理也不理就自顾坐下了,然后冷冷得开了口:“你们的日子过得真是舒服快活。我们孤儿寡母的日子就难熬了。我也想过舒坦的日子。今天我来就把话挑明了,路由你们自己选。你的丈夫强奸了我,这是证据。”女人从怀里掏出一条床单,指着上面的脏东西说:“这个东西可以拿到医院里去化验,就能证明我已经和你丈夫睡过了。”
“不,是你自愿的。”父亲低声反驳道。
“你怎么证明我是自愿的?即使是我自愿的,你是党员干部,有老婆孩子也不该这么做!”女人胸有成竹地反问。父亲紧抱着头蹲下了。母亲愣在那里,好像还没有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女人说:“两条路你们自己选:要么你把这个男人让给我,要么我让这个男人去坐牢。我给你们三天时间考虑。”女人说完就揣起那条床单走了。
那个时代,调戏妇女都要判刑的,何况还有了那种关系。那个女人的话并不是危言耸听。
母亲傻愣愣的盯着父亲。父亲抱着头蜷缩在那里,半天才说:“是她引诱我的,是她引诱我的,我喝了酒……”
“你打算怎么办?”这几个字是从母亲的牙缝里挤出来的,父亲还是听见了。他沉默良久,说了一句:“我如果坐了牢,这一辈子就全毁了。”然后转身离开了。
两个孩子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感觉到这个很凶的女人给母亲带来了不好的消息。母亲变得像木桩一样,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一个地方看。他们对她说什么她都听不见,也不搭理他们。他们两个也没有多想,吃饱了就到院子里玩去了。院中有一棵柿子树,两个人就在光秃秃的树枝上爬上爬下的玩耍、嬉闹。
时近中午,天上飘起了雪花。两个孩子饿了,就到屋里去找他们的母亲。他们的母亲什么也没做,对着窗户傻愣愣的坐着。两个孩子进来就喊:“妈妈,你在干什么?饭好了吗?我们饿了。”
母亲这才回转头,含着泪抚摸着孩子的头,又紧紧地把他们抱在怀里。她把两个孩子的小手握在一起,说:“大安,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照顾好弟弟;长安,你要听姐姐的话。你们要好好读书,将来到大城市去过好日子,记住了吗?”
“记住了。”两个孩子齐声回答,还不住地点头。
“妈妈不舒服,没有做饭,你们到爷爷那里看看有没有好吃的,妈妈休息一下。”
“好的!”两个孩子齐声回答。爷爷那里经常给他们留着好吃的东西呢!几颗糖果啦,几块点心啦。他们就丢下母亲,转身朝爷爷家奔去。
爷爷住在生产队的场院屋里。农忙的时候给生产队看场,冬天也不搬回家住,嫌麻烦。他很享受自己一个人生活,逍遥自在。
两个孩子出门往南,踏着河上的石块过了河。河里的水已经变成了白色的冰,水落石出。两个孩子不愿走河上的桥,觉得一蹦一跳地走冰上的石块更有意思。在学校的门口碰到了妈妈的同事赵小青老师。他们很有礼貌得向她打招呼。小青老师问他们:“你妈妈呢?”
“妈妈说她不舒服,让我们到爷爷家吃饭呢!”
“是这样啊。那你们快去吧,我收拾好东西就去看她。老师要回城里去过年,回来时给你们带糖吃。”
两个孩子高兴地答应着,还惦记着爷爷的好吃的,就飞快地跑开了。爷爷做了猪大肠炖豆腐,香气扑鼻,烫好了酒,正要开吃呢!两个孩子进门就嚷饿。爷爷乐呵呵给他们拿碗筷。他们就毫不客气得大嚼起来。爷爷抿口酒,笑着提醒他们小心烫。吃完了,他们就在场院里追着雪花飞跑,笑声不时在飞扬的雪花中荡漾开来。
天都黑了,妈妈还没有来接他们。在爷爷家吃了晚饭,爷爷送他们回家。
回家后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他们玩累了,妈妈给他们洗漱完毕后,他们就上床睡下了。夜里,被尿憋醒的大安看到妈妈对着窗户落泪,唱着一首很凄凉的歌。她唱得很动情,大安醒来她都没发现。父亲不在。大安只好喊妈妈。妈妈这才回过神来,抱她下地去撒尿。大安还迷迷糊糊对娘说:“妈妈,你怎么不睡觉?妈妈,你别唱那首歌了,我听着只想哭。”妈妈流着泪答应了。大安很快又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姐弟俩醒来时,妈妈不在身边。他们以为妈妈干活去了。这是经常的事,没有什么稀奇。大安穿好衣服,又帮弟弟穿好,下床去找妈妈。掀开门帘,就看到妈妈直挺挺悬挂在房梁上。姐弟俩上前摇晃着妈妈的脚喊叫起来。
院子里,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人,进进出出的。纷纷扬扬的雪花遮挡了视线,看不清谁是谁。妈妈被放在了搬到门口的床上,躺着,一动不动。姐弟俩就上前拉住妈妈的手,喊她。无论他们怎么喊,妈妈也不说话;怎么拉,妈妈也不动。两个孩子吓坏了,拼命的呼喊。小青老师搂着他们两个哭得泣不成声。隔壁的三娘过来,把两个孩子带回了自己的家,让儿子四壮看着他们俩,就又走了。
后来发生的事在两个孩子的记忆里是模糊的。大安只是清醒地记得:那一天,她和弟弟的棉袄上缝上了白色的“孝”字,自己的辫子上系上了白色的布条。她的妈妈被人抬走了,回来时不知怎么被装进一个小盒子里。小盒子又放进了一个大木箱里,盖上了盖子,还用钉子封上了。几个人抬着大木箱走。小青老师和三娘领着两个孩子在后面跟着,来到山上的松林里。这里有很多的坟头,平时孩子们是不敢来这里的。大安眼看到装着母亲的大木箱被放进一个大坑里,被埋进了土里,变成了一个大大的坟堆。
大安知道,妈妈不在了,再也不会回来了。长安总是缠着姐姐问:“妈妈呢?怎么还不回来?”大安不吭声,眼泪不住地流,没有人的时候就盯着那房梁发呆。
不知是谁请了神婆在屋里跳大神。那样稀奇的场面吸引了很多围观的人。长安咧开嘴笑了。可当看到姐姐在流眼泪时,也就不笑了。
长安时不时地问姐姐:“妈妈呢?妈妈还会回来吗?妈妈什么时候回来?”……每当弟弟问个不休的时候,大安都会含着眼泪抬头望着天空不回答。长安也就不问了,小手时刻紧紧地抓着姐姐的手或者衣角,不离开她半步。不一会儿,他会又问:“姐姐,妈妈什么时候回来?我想妈妈了。”
正月刚刚过去,父亲就去了那个女人的家。村里的人才明白阿莲老师为什么无缘无故上吊自杀。爷爷住了进来。那个女人说她不养别人的孩子。
爷爷已经六十多岁了,他当过兵,打过仗,是个老战士。由于结婚晚,只有父亲这么一个孩子。队里照顾他,让他给生产队里看场院,住在场院的屋子里。现在搬回来照顾两个孩子。爷爷受过伤,怕冷,祖孙三人就都挤在了火炕上。奶奶在大安还没有出世的时候就去世了。陪伴他们的还有一条叫阿黄的狗。
隔壁的三娘是个热心人,经常过来照顾他们的生活。三娘四十多岁了,有四个儿子,没有女儿。平时就待大安像亲闺女,现在更心疼她了,连和大安差不多大的最小的儿子四壮也靠边站。她是十里八乡唯一的接生婆。二十几岁以下的孩子几乎都是她用双手迎接到这个世上的。所以很受大家的尊重。三爷是个老老实实的庄稼人,平时很少说话,只知道干活,几乎从不闲着。他什么事都听三娘的。三娘是真正的一家之主。
小青老师虽然住在学校,只要有时间就来照顾他们,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孩子。两个孩子像对母亲一样依恋她。
大安无忧无虑的年生活结束了。爷爷年纪大,弯腰驼背。原来还很结实,自从家里出了变故之后,他的身体就垮了。经常咳嗽,经常感冒。自从母亲去世后,长安一刻也离不开姐姐。大安自己还是个孩子,需要有人照顾。可她却担负起照顾一老一少的责任,这已经够她忙的了。可不知为什么,爷爷还央求三娘教她推碾、炒菜、做饭、摊煎饼等各种家务活,指点她各种农活。可真是够难为她的。特别是摊煎饼。大安个子太小,只能站着赶糊子,身子几乎趴着才能赶到鏊子的那一边。一次,也许是太累的缘故吧,她一下子趴到了鏊子上。好在衣服比较厚,没有烫着肚子。可手结结实实的按在了滚烫的鏊子上,小手上起满了水泡,又红又肿。大安没有哭,直愣愣的瞅着自己的手不知如何是好。三娘心疼得泪流满面,帮她找大夫、涂药、包扎。大安还安慰她:“三娘,没事的,我不疼。”结果三娘哭得更厉害了。从此,小小的大安承担起了一个家庭主妇的重担。她的父亲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偶尔的相遇也如同陌生人一般。
暑假以后,大安到了上学的年龄。爷爷不想让她上学。可大安坚持要上。她永远记得母亲临死前的话。看到她这样坚决,爷爷也就不坚持了。可是家里的活要做,还要带着长安。大安答应了。就这样大安和长安就成了一年级的小学生。
大安所在的大队由三个自然村组成,叫青龙庄。青龙山南麓有两个村,由一道岭隔开,分别叫东村、西村。山下一条河,河南岸约一里的路程是南村。这个村地势平坦,周围都是肥沃的耕地。大安住西村,小学校在南村,她父亲的新家在东村。东村西村的人要去南村或公社必须经过唯一的一座桥。大安家的宅院就在桥北头,东村的人过桥都要经过大安的门前。
大安除了上学,要洗衣做饭,要喂母亲生前买的两只长毛兔和几只鸡,最麻烦的是拾柴火。生火做饭天天要烧柴。那时候没有人烧得起煤炭。大安每天上学都带着一个竹筐。上学路上拔草、拾柴火,从不空手。可家里原来的那个柴草垛依然在一点一点儿地变小。玩耍是连在梦里也不能够的,梦里的她也是忙碌的。好在有小青老师帮忙,否则大安真不知道能不能支撑下去。
队里分了粮食,三娘会让儿子们帮大安运回家,教大安如何翻晒、储存它们。爷爷的病总不见好,老是咳嗽,什么活也干不了。家里家外全是大安一个人的,可她还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小小的手上已经结满了老茧。
柿子熟了。以前妈妈都是把柿子做成柿饼,年集的时候可以卖个好价钱。因为腊月二十三的时候家家都要用柿饼给灶王爷上供。在三娘的帮助下,大安把柿子削去皮,放在院墙上晒。院墙很矮的,有空的时候就捏捏,晒干了就成了柿饼。晒柿饼是有风险的,必须是连续的晴天才行,否则就会霉烂掉。老天真开眼,大安的柿饼晒得很好。大安一个都没舍得吃,只等着赶年集了。
队里分了地瓜,大壮哥和二壮哥把大安家分的地瓜运到她家院子里,就忙去了。地瓜不容易储存,要用地瓜刀切成片,晒干变成地瓜干才能储藏的久。把地瓜干磨成面,和成糊,才能摊煎饼。
大安放学后就用地瓜刀切地瓜片。三娘教给她切的要领后,就去队里干活了。这正是秋收农忙季节,大人们都很忙很累。大安第一次干,很害怕。用手把地瓜按在地瓜刀上,用力下推,明晃晃的刀就在手下。用力小了,切不成片;用力大了,一不小心就把手按在刀片上,手掌就有危险了。大安小心翼翼的干,竟然切了一小堆没有什么事。小小的成功让大安有些大意了,加快了速度。一不留神,手按在了刀片上,手掌掀起了一块皮肉,鲜血直流。姐弟俩哇哇大哭起来。哭声惊动了在家看家的四壮,他拉着大安向卫生所,长安在后面边哭边追。卫生所在南村。大安的血流了一路。
包扎的时候,大安疼得直叫。长安更吓坏了,拽着姐姐的衣服哭:“姐姐,你别死啊!姐姐,你别死啊!……”哭得几个看病的老人止不住流下泪来。
四壮飞也似的跑到正在分地瓜的地里,找到了三娘,气喘吁吁的说:“娘,娘,大安切地瓜把手切去了一块肉,你快去看看吧!”所有的人的目光齐刷刷射向正在地瓜堆旁记帐的大安的父亲——刘天成。刘天成“噌”的一下站起来,就被那个女人喝住了:“你干什么去?和你什么相干!”又朝周围的人吼:“看什么看,他和那两个兔崽子没有任何关系了!”刘天成又慢慢的蹲下去了。赵队长气得直瞪眼,冲着三娘叫:“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看看!”三娘领着四壮朝卫生所跑去。
大安已经包扎好了,因为失血过多的原因,小脸黄黄的,有气无力地躺着。长安还在抽泣。医生问赶来的三娘:“刘天成呢?”
“死了!”三娘回答,一把把大安搂在怀里,“乖乖,都怪三娘不好,还教你干这个活,你怎么能干得了呢!都怪三娘老糊涂了。”
“没事了,三娘,不疼了。”大安安慰她
“娘,大安流了好多血,太吓人了!”四壮说。恐惧还挂在脸上。
“没事,吃点好的补一补就好了。”三娘回答,她把大安背在背上,嘱咐两个男孩子把路上血迹用土掩埋。劳累的大安还没有到家就在三娘的背上睡着了。
大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长安握着她的手坐在炕边,看见她醒了,又是哭又是笑的:“姐姐,你醒了!你真的没有死!姐姐,我还以为你也死了呢!三娘,姐姐醒了,姐姐真的没有死!”三娘端着碗,从外面进来,坐在炕边,抚摸着大安的头,对长安说:“我说没事的,你不信,现在信了吧?”长安擦着眼泪,点着头。三娘说:“大安,快把三娘给你煮的荷包蛋吃了,吃了你的伤口好得快。长安,你要吃吗?”
“我不吃。都给姐姐吃,都给姐姐吃。”长安说着跑出去和四壮玩。
“真懂事。来,大安,快吃吧,要不就凉了。”三娘一边喂大安吃鸡蛋,一边说,“大安,那些地瓜我会让你的哥哥们帮你切好。你明天放了学把它们摆好,等晒干了把它们收回来就行。以后你只要好好上学,看好弟弟就行了。其他的你干不了的活我会帮你的。你的哥哥们也会帮你的。你不用发愁。”
爷爷在一旁,骂一阵,咳嗽一阵:“畜牲!真是畜牲!畜牲也不如啊,虎毒还不食子呢!……”
三娘叹口气,说:“叔,您老就别上火了!您气坏了身子谁心疼?您养好身子,就是疼这没爹没娘的孩子了!阿莲也真是,怎么就舍得撇下这两个孩子呢!”阿莲就是大安的母亲。
还好小青老师不在,否则她又要哭一场。小青老师的父母平反了,回到了省城,身体不好。小青老师请假回去照顾了。
当地瓜干收进屋里,小麦播种上以后,农忙就算结束了,大人们闲了很多。大安却更忙了。冬天就要到了,她必须积攒足够的过冬烧的柴火,一家人才不会挨冻。她每天放学后都要上山拾柴火,有时还去两次。她太小了,每次背回来一小捆,往往是第二天就烧光了,实在积攒不住。
这几天,大队里伐树。树干卖钱归大队所有,树枝最后大家分。这天下午放工的时候,赵大队长让干活的人都捆了一捆树枝。大家暗自高兴,可队长却说:“刘叔上过战场,杀过敌,流过血,是国家的功臣。阿莲老师教过我们的孩子,她的孩子我们不能不管。大家把手中的这捆柴送到阿莲家去,表达一下我们的心意。以后余下的柴我们大家再分。”几个人有点不服,可看到很多人二话不说就背着树枝走了,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大安惊奇地望着这些人把柴放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就走了。院子里一会儿就形成了一个大柴垛,而且都是树枝,这比野草树叶耐烧多了。
赵队长抱抱长安,又摸摸大安的头,说:“以后有什么困难就找赵大爷,大爷一定会帮你的。好好读书,啊!”
大安使劲点点头,长安也表态说:“我也会好好上学的。”
“嗯,长安也是好孩子,好好学习,要听姐姐的话。”他拍拍两个孩子的脑袋含着泪走了。
寒假到了,大安考了双百,长安也考了九十多分。他们的老师——小青老师高兴得都哭了。小青老师和妈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非常要好的朋友。不知为什么她还没有结婚,对两个孩子非常照顾。她的收入大多补贴了两个孩子。刚入冬就用自己的钱买了新布新棉花,给两个孩子做好了过冬的棉衣、棉鞋。放寒假了,她要回城里和家人团聚,才把他们两个完全托付给三娘。
一进入腊月,大家就开始忙年了,要准备好年前年后的吃食,大家才能轻松愉快的过好春节。大安在三娘的帮助下,摊了一大摞煎饼,足够一家人吃一个正月的。
又把攒了一年的兔毛拿到供销社卖了,竟然卖了七块两毛钱。大安用这钱给爷爷买了治咳嗽的药和一瓶酒,钱就剩的不多了。当大安把东西给爷爷时,爷爷老泪纵横:“我有愧啊!我们刘家对不起你们娘仨,你还这么照顾我,我的老脸往哪儿搁啊!”
“爷爷,你别哭,吃了药就不咳嗽了。就是要少喝酒,一次只喝一小口儿,医生说喝多了不好。”
“爷爷拖累你们了,孩子,爷爷心里过不去啊!”
“爷爷,我们是你的孙子,应该孝敬你的。等我和长安长大了,挣了钱,会好好孝顺你,你放心。”
“您就好好活着享孙子们的福吧,别胡思乱想了,摊上了就受吧。”三娘在一旁帮腔。大安不知道,爷爷今年的养老金被父亲的新女人扣下了,一分钱也没有领到。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集,三娘带着大安到集上卖柿饼。大安还在家里留了十几个,还有一百个。五分钱两个,很快就卖完了。大安小小的钱袋里装满了钱。三娘高兴得问:“大安,这两块多钱你打算怎么花?”
长安赶紧说:“买炮仗,买小花狗(泥捏的),买哨子……”
大安没有理他,问:“三娘,你说该买点什么?”
三娘说:“让我说呢,你也忙了一年了,买点肉包顿饺子吃吧,小年夜和除夕都吃肉馅饺子。”
“好吧,那就买两斤肉,吃两回肉饺子。”
“再买点烧纸香火,买几个山楂去给你娘上坟吧,你妈最喜欢吃山楂了。”
“嗯。”
“其他的你就看着买吧。”
“姐姐,姐姐……”长安扯着姐姐的衣服不撒手,一个劲地嚷。
“长安,我们以后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上学用的笔和本、炒菜用的盐、洗衣服用的碱面。我们不能乱花钱。”
“我只要小泥狗还不行吗?我要那个小泥狗!”
小泥狗是那个年代春节时卖得最流行的玩具之一。用泥巴制成小狗的形状,涂成彩色,腰身的部分用牛皮纸连接,内部空壳,装有竹哨。一手握头,一手握尾,往中间一碰,就会发出狗的叫声。五分钱一个。只要不是穷得揭不开锅,家长一般都会给孩子买一个。长安已经盼望很久了。可大安算来算去,钱还是不富裕。就在这时,眼尖的长安看到他的父亲和那个女人,还有那个女人的孩子——李大刚,正在泥狗的摊位上挑选。长安松开拉着大安的手,撒腿就朝他们跑去。边跑边喊:“爹,给我买一个,爹,也给我买一个!”刚刚跑到跟前,就被那个女人推了一把,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滚,哪儿来的野孩子,见到谁都叫爹!有娘生没娘养的,滚一边去!”然后拉着孩子,拽着男人转身离开了。李大刚还冲着长安做鬼脸羞他。
长安坐在地上大哭。大安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她走过来,拉起弟弟,给他拍打身上的尘土。长安哭着说:“姐姐,爹不要我们了,爹真的不要我们了,他去给李大刚当爹了!”
“他不是我们的爹,你认错人了。我们的爹已经死了!”
“爹没有死,姐姐,爹没有死……”长安还想争辩。
“别说了,姐姐给你买小泥狗。”大安掏出钱递给卖狗的人。
卖狗的汉子递给长安一个泥狗,又递给大安二分钱,说:“过年了,买两块糖吃吧。”
“谢谢大叔。”
长安接过泥狗,高兴得跳起来,转着圈地喊:“我有狗喽,我有狗喽!”脸上的泪珠还闪着光。
赶完集,吃完午饭,大安用手帕包了六个柿饼来到三娘家。三娘正在收拾桌子。大安打开手帕,对三娘说:“三娘,过年了,我也没有什么可孝敬您的。这是几个柿饼,您就尝尝吧。”
三娘一下子慌了神,连连摆手说:“你这个孩子,你说我们娘俩还谁跟谁啊,用不着这一套,拿回去你和长安吃吧。”
“您就收下吧,您帮了我们那么多,这只是我的一点心意。您要不收我会很难过的。”
“你说,你说……好,我收下……”三娘都激动得语无伦次了。
一听有柿饼,几个儿子都围了过来。三娘一看就来了气,冲他们嚷:“你们这群白眼狼,我算白养你们了。一听有好吃的都过来了,叫你们干活的话就都装听不见。谁也不如大安懂事,孝顺我!”
几个儿子笑着不吱声,也不离开,眼睛盯着那几个柿饼。
“好了,等供了灶王爷你们再吃,人人有份。”三娘说完,他们才跑开了。
大安又包了六个柿饼给赵大爷送去表示谢意。赵大婶再三推辞都拗不过大安,只好收下了。大安还给小青老师留了几个。
第二天吃过早饭,三娘过来领着大安、长安去给他们的妈妈上坟。阿莲的坟在半山腰的松林里。这里是村里的公墓林,村里的人死了都埋在这里。
三娘指导大安摆上供品:一碟山楂、一碟柿饼、一碗水饺。让长安把一张黄色的纸压在坟头上。她点燃了三支香,插在坟前的一个土罐里,嘴里念念有词:“阿莲,我领两个孩子给你送钱来了,你也好好过个年。你享福去了,你可知道两个孩子有多苦吗?他们的父亲不要他们了,他们自己在讨生活呢!你可要好好保佑他们,让他们平安长大吧!”然后点燃了烧纸,等烧纸变成了灰,她说:“大安、长安,来,给你妈妈磕头,和你妈妈说说话吧,她在天之灵听着呢!”
“妈妈能听到吗?”长安不相信得问。
“能。”三娘肯定的回答。
“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爹不要我们了,他给李大刚当爹去了。妈妈,你快回来吧,长安想妈妈了,长安好想你呀!”长安哭喊着爬向坟堆,想把妈妈从坟堆里扒出来。三娘流着泪把他抱住搂在怀里。
大安跪在坟前,一句话也不说,眼泪小溪般流淌。三娘心焦的说:“大安啊,你这样会让你妈妈的魂魄不安的。”又冲着坟堆说:“阿莲,你放心,我会替你照顾好两个孩子的,你好好安息吧。”
“妈妈!”大安终于开了口,“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弟弟和爷爷的,我会好好读书,你放心,别挂念我们。你自己要好好保重。”这就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对死去的母亲说的话。
回家的路上,三娘对大安说:“大安,三娘求你一件事。”
“您说就是了,只要我能做到就行。”
“你四壮哥学习成绩不好,可三娘也希望家里出一个文化人。三娘想让他退级,和你一个班。一来你多教教他,二来,有他在,李大刚就不敢再欺负你们了,你说好不好?”
“好啊好啊……”长安先嚷嚷起来。
“好,以后你们只管好好读书,其他的事有三娘呢!”三娘一昂头,一拍胸脯。两个孩子都笑了。
那时冬天里可吃的菜除了白菜就是萝卜或腌咸菜,油水很少,肉更是难得吃到,虽然肉只有五毛钱一斤。我们可爱的大安、长安在闲暇时,只要河水没有完全结冰,就拎着一个小水桶,拿着笊篱到小河沟里去捞虾。那时候的田野里到处都是小河沟,沟里长满水草。水草是小鱼小虾的家。伸笊篱一捞,数不清的小虾活蹦乱跳,小半晌就能捞大半桶。从初冬到初春,是捞虾的好时候。河里水少,又冷,虾比较老实。把这些小虾用开水一烫,就变成了红虾。放上点儿盐,用花生油一炒,真是无上的美味。那时花生油很少,一年只分那么一点儿,不舍得用,就用锅干炒一下,或水中煮一煮,撒上点儿盐,卷在煎饼里,那也是让人大开胃口的。阿莲在的时候,领着他们做过,说是给孩子补充钙质。乡下人还没有多少在意这些。在冰天雪地里,凛冽寒风中,没有几个孩子会去干这些事。寒假里,只要有时间,大安、长安每天都去捞一次。他们一前一后,一个拿着桶装,一个拿着笊篱捞。时不时地互相给冻得又红又肿、裂着血口子的小手哈一哈热气,拍一拍对方冻得发紫的脸蛋。然后互相搀扶着跺一跺麻木的双脚,在茫茫的雪野中留下两个移动的小黑点。一时吃不了的小虾,大安就用水煮了,晒成干虾,一个冬天竟然攒下了不少。大安想留着到春天没有什么菜可吃的时候就可以卷煎饼吃了。一个不到九岁的孩子学会了勤俭持家,算计着过日子。
爷爷在秋凉的时候,就下不了床了。天天躺在床上,一日三餐都由大安伺候。每次接过孙女递过来的饭菜,老人都要流一次泪,愧疚的自责一番。
本站域名已经更换为m.adouyinxs.com 。请牢记。